第52章 也曾少年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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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蒿闻言由衷叹服。
想必陈平安也不屑与他一个飞升境说什么空话。
本以为会是类似“一举造物手,天开万古心”的大气魄言论。
不曾想还是落在了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词汇上边,“好人”。
荆蒿是极有自知之明的,这辈子勤勉修道,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情,绝对不做,给谁雪中送炭的事情,所做不多,锦上添花之举,着实不少。
趁着这位大骊国师暂无抽身离去的迹象,荆蒿就想问问看,跟陈平安打个商量,能不能顺手帮助王宪恢复水神正统。砚池里边剩下的金色墨汁,足够水神王宪重塑金身,不过王宪的水神祠又不是朝珠滩狐娘娘庙之流的淫祠,还需本地朝廷封正,以陈平安如今的身份地位权势,无非是考虑给谁递句话的小事,真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随手之举了。
不曾想陈平安听过大略情况,摇头笑道:“我只是北边大骊朝的国师,管不了大渎以南的诸国内政。”
荆蒿只当是陈平安婉拒了自己的请求,自然不敢强求什么,也能理解,身为大骊国师,毕竟不再是纯粹的什么宗主、道主,所思所虑,不能全凭心意喜好行事,绣虎推崇的事功二字,荆蒿是极为赞赏的。
荆蒿看了眼并不失落的水神老爷,王宪光顾着神色激动了,那只拿着砚台的手,颤抖得厉害。
王宪当然激动,为何不激动,怎会不激动,终于见着活人了!
此刻见到了生涯事迹堪称一部传奇的年轻剑仙,既然见字如晤,自然也会有见人如读书之感,霎时间,好像崔瀺的运筹帷幄,大骊朝的一国即一洲,剑气长城的波澜壮阔,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学生们的悲欢离合,悉数跃然纸上,一并活了起来。
陈平安站起身,远眺战场遗址那边的“两军对垒”。
荆蒿还好,好歹是个老飞升,又熟悉落魄山的风气,王宪就要立即跟着起身,好歹当过一方水神,迎来送往并不陌生,却被荆蒿伸出手虚按两下,示意不用如此刻意,这座凉亭不是山水官场。王宪得了暗示,便继续坐着。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青主前辈询问鼋鼓三通,是大事是小事,荆蒿为何会回答以‘小事’?”
荆蒿说道:“我当然清楚回复以‘大事’才是更好的答案,只不过我心中所想即是小事,既不愿违心说谎,也不敢心存侥幸,觉得能够骗过青主前辈。”
能够承袭青宫山道统,证道飞升,最终成为一洲道主,荆蒿岂会愚钝,说是聪明绝顶都不为过,当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犯大错。荆蒿深知上位者的逆鳞,就是下边的人把他当个傻子随便糊弄。
陈清流骂荆蒿是“一截朽木”,不是骂重了,而是骂轻了。
一个被外界誉为得道之士的老飞升,若是在那山巅站久了,离着人间太高太久,久而久之,便成无本之木,终于腐朽,上摸不着天,下踩不了地,不是一截朽木是什么。以陈清流在兵家初祖姜赦那边的一贯说法路数,不骂他荆蒿是个吊死鬼都算好的了。
当然,若是个流霞洲本土的上五境修士,有胆当面与他说这类大言空话,荆蒿不一巴掌拍散对方的百年道行,都算荆蒿这位一洲道主涵养足够深厚,是个能够虚心纳谏的老前辈。
不知为何,陈平安依旧问道:“为何是小事?”
好像是同样的问题,重复问了两遍。
刹那之间,荆蒿却是道心凝滞起来,呼吸不畅,一副道身如船舶,宛如被一只过重的船锚拽入湖底。
荆蒿苦笑道:“陈先生,如我辈年迈修士,想要顷刻间拧转一颗道心,何其难也。”
言外之意,不是他荆蒿不愿听从你们两位的建议,修缮道心,只是这种事就跟上桌喝快酒一般,总得容我缓一缓。
陈平安淡然笑道:“老飞升,飞升老,古往今来多少豪杰奇人,成了飞升老死在飞升。不肯在‘当下’出死力,不与‘现在’狠较劲,也敢奢望飞升之上的合道之路吗?配吗?”
王宪错愕不已,听陈国师话里话外的意思,荆老神仙是一位飞升境?!
低头看了眼碧玉抄手砚和砚池里边的金色墨汁,王宪满脑子只是一个念头,这笔账,欠不得?
荆蒿憋了半天,坦诚一句,“陈先生,实不相瞒,我在六百年前一场变卦之后,就已经彻底死心,再不敢奢望此生能够跻身合道境地了。”
荆蒿说完这句真心话,亦是唏嘘不已。
好像少年们的志向,总是眼高于顶的,揪着头发想上天。
当了修行中人,成了得道之士,道龄一长,境界一高,见识就多,见识过了真正的天高地厚,阅历越深反而越……胆怯。
陈平安哑然,见荆蒿神色不似作伪,便点点头,说道:“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讲。”
误以为荆蒿就算不如老聋儿那么孜孜不倦追求大道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怎么也该是刘蜕、野修冯雪涛一般心性的人物。
陈平安笑道:“知道‘二尺之物’是什么,也是一种真本事。”
老话总说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实则一句话里边可以嚼出好些个道理,总是横看成岭侧成峰。
不自知的知足,容易让人错过本该有机会抓在手里的机缘,身心沉溺于一座名叫悲观的泥潭。
自知的不知足,好像也能让人在认命之余,多做点什么,行脚于一条名为乐观的崇山峻岭。
好为人师耶?夫子自道也。
荆蒿实在是好奇万分,哪怕明知不合时宜,还是忍不住以心声询问一事,“为何青主前辈会说陈先生是‘从顶至脚,空如竹筒’?”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荆蒿,笑道:“大概是说我腹内空空,没有半点墨水吧,身为文圣的亲传弟子,是个学养浅薄的绣花枕头,不像话。”
王宪觉得陈国师这句话说得过于自谦了,学人之所以是学人,不外乎同时精通诗书画印。
陈国师手书楹联、匾额,属于急就章性质的文字,若无深厚学养打底子,如何能够仓促间写就?一手法意兼备的楷书,写得何其酣畅淋漓,真气弥漫,吐气如虹。要说“印”,那更是陈国师的拿手好戏了,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两部印谱畅销天下,即使井底之蛙如王宪,也是如雷贯耳。
荆蒿被那一眼瞧得毛骨悚然,道心不稳,确实不该如此冒失问询,犯了天大的忌讳。
荆蒿下定决心说道:“陈先生,不敢隐瞒,我与天谣乡刘蜕,一向关系不错,各自飞升之前,秘密谋划了好几桩大事,大体上各取所需,遇到事情都能提前商量。刘蜕的白瓷洞天位于流霞洲,而书简湖的刘老成,如今就躲在这座洞天之内,所求之事,无非飞升。需不需要我?”
既然青主前辈都已经事先提醒,荆蒿得说几句敞亮话了。
只要陈平安点个头,荆蒿也就心领神会,返回流霞洲,去那白瓷洞天串门,找刘老成的麻烦。
陈平安让自己直接对付好友刘蜕,荆蒿兴许还要头大如簸箕,心关难过,硬着头皮说一句恕难从命。
但要说针对一个从书简湖走出的刘老成,荆蒿可没有任何心结,甚至都会觉得自己像个惩凶除恶的道德圣人。
陈平安摆摆手,“你不必多此一举,跟刘蜕坏了情谊。新朋终究不如旧友,这点江湖道义还是要讲的。”
荆蒿如释重负之余,更多意外之喜,陈先生的“新朋”之说,真是好大一颗定心丸。
陈平安说道:“我要是诚心刁难刘老成,别说进入白瓷洞天闭关,他连大骊京城都走不出。”
因为陈国师和荆老神仙的对话,此时没有用上心声的手段,又由于王宪是山水神灵的缘故,对那洞天福地自然是上心的,流霞洲的天隅洞天久负盛名,而且那双道侣,好像还生了个好儿子,是个年纪轻轻的修道天才,名字却是记不得了,王宪探性以心声问道:“荆老神仙是位飞升境?”
荆蒿以心声答道:“不然?假冒飞升,骗你那点家底?”
王宪问道:“荆老神仙去过天隅洞天吗?”
有关流霞洲的风土人情,王宪也就只听说过三事,流霞舟,天隅洞天,于玄的一符托山岳。
荆蒿笑意玩味,“倒是去过几次。怎的,王老弟跟天隅洞天有交情有渊源?不妨说出来听听看,我以后见着了那双富贵逼人的仙家道侣,也是个话头,不至于一见面就冷场。”
王宪连忙解释道:“没交情,与西北流霞洲隔着那么远,小神才是什么品秩,他们又是什么身份,双方能有什么渊源,小神就是好奇古书上记载的天隅洞天,是不是真的已经位于海角天隅的‘天边’了。”
荆蒿看了眼陈先生,终于忍住了一句到嘴边的言语,如果你王宪欲知海角天隅,真正要问的,是陈国师才对,因为陈国师的师兄刘十六,“大鹏弥乎天隅”,绝非文学家的溢美之词。
等到荆蒿跟水神以心声聊完了,陈平安这才开口问道:“荆蒿,你跟天隅洞天蜀南鸢、倪塘这双道侣,当了那么久的近邻,想必打交道很多吧?”
荆蒿点头说道:“互为恶邻已久,对方是怎么个鸟样,各自心中都很有数。”
话一出口,荆蒿便觉失言,愧对“新朋”二字么。
陈平安微笑道:“我也好奇天隅洞天的情况,先前计划游历浩然九洲,只是临时有事,拖延了。”
荆蒿无言以对,这个“临时有事”的说法,实在是……整个大骊、宝瓶洲,甚至是整座人间,也就你陈平安说得此话了。
既然话入正题,涉及到了流霞洲,荆蒿就眼神冷冽,瞬间成了那个一洲道主老飞升,老人揉了揉下巴,嘿嘿笑道:“蜀南鸢当初为了跻身仙人境和之后的飞升境,比较坎坷了,先后有过四次秘密闭关,这期间积攒的天材地宝,呵,恐怕连不缺钱如于老神仙之流,也要肉疼几分。前三次都给我搅黄了,耗费资粮无数,其中一次,便是我与刘蜕联手,暗中作梗,坏了蜀南鸢的好事,说是对我恨之入骨,绝不夸张。”
水神王宪咂舌不已,荆老神仙除了是位老飞升,还是流霞洲那边的一洲道主?!
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也不谈这桩山巅恩怨的孰是孰非,陈平安只是笑问道:“这里边,就没有一二次是蜀南鸢故意让你坏事,算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荆蒿微微讶异,点头道:“确实如此,当局者迷,我也是事后才琢磨出余味来的。刘蜕说天隅洞天是在求个公道人心的‘事不过三’,在走一条以退为进的路数。”
“即便我是名义上的一洲道主,两次三番阻挠一位本土修士的登顶之路,一二次尚可理解,次数再多,在中土文庙和别洲山巅修士眼中,恐怕也要落个气量狭隘、妨碍一洲气运的恶劣印象。”
不愧是当过隐官的人物,看待迷局,总能“点题”,直中要害。
其实在落魄山的那段时日,荆蒿跟陈平安实无交集可言,既无言谈,何来交心。
当然不是荆蒿清高,实在是有心无力,跟大修士聊天,本就不轻松,很容易从一场风清月淡的闲聊,变成一场相互问心诛心的坐而论道。况且为了应付每天避无可避的“早酒”,尤其是跟青主前辈同桌饮酒,后者除了是一位“凶名在外”的老字号十四境,更是青宫山的真正主人,荆蒿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还有景清道友的那种堪称独门秘术的“劝酒”路数,荆蒿说是心惊胆战不为过。
“陈浊流,我在外人这边故意贬低你,处处抬举荆老神仙,终究是为了你好,是一种千金难买的人情世故,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不懂好兄弟的良苦用心,怨不得你榆木疙瘩不开窍,谁让我遇人不淑跟你当了朋友,也不与你计较什么,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以后你下了山独自闯荡江湖,没有我在身边,以你的犟脾气,铁定会吃亏,麻溜的,你赶紧陪个笑脸,给荆老神仙敬一碗酒……”
“将来你老小子浪荡到了流霞洲,有荆老神仙的照拂,总能吃香喝辣,我也就放心……哎呦喂,你真是个大爷,还愣着做啥子,敬酒哇!”
酒桌上,青衣童子一边打着酒嗝,以心声劝说“陈浊流”,青主前辈就同时暗中让荆蒿听个真切,一清二楚。
荆蒿自认道心足够坚韧了,也怕青主前辈突然翻脸,掀了酒桌。
来自那座桃花福地的陈清流,年轻那会儿何等杀伐果决,睚眦必报,快意恩仇。
三千年前的斩龙一役,三千年后的鬼物现世,天厌,天殛,两场大劫,分别被“两陈”消之。
也对,这类人,这种事,并非孤例。
别忘了陈平安就是从骊珠洞天走出的人物。
此外从灵爽福地仗剑飞升的刑官豪素,不也如此,返回浩然的第一件事,就找上门去,斩落头颅,手刃仇寇?
荆蒿起先近乎是被陈清流逼着与“景清道友”作酒友的,如今却也可以不别扭,不违心,说自己跟景清道友是相逢投缘的朋友。
跟陈灵均做朋友,有一点足可放心,总不怕他害你半点。
天大的利益,就算在桌上能够堆出一座金山银山,唾手可得。
相信陈灵均瞧见了也会摆手,这不是我要喝的那碗酒。
荆蒿壮起胆子问道:“既然是景清道友的一场走渎,陈先生是不是不该现身,有画蛇添足的嫌疑?”
好像也还是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明摆着是在质疑陈平安的粗心大意,因小失大。
只是陈平安听了,也是转头一瞥荆蒿。
这次陈平安的神色气态,却是让荆蒿有一种“不愧是新朋”的轻松写意。
收起视线,转身坐回原位,陈平安问道:“那对夫妇发家于天隅洞天,照理说跟你和青宫山并没有直接冲突,大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经营道场,你们甚至还可以缔结盟约,做那‘一二合力赚大头,老三吃点残羹冷炙’的勾当。听说他们夫妇也不是什么刚强气盛的执拗人物,为人处世,身段颇为柔软,天隅洞天从上到下,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去了那边游历的外乡修士,都会有一种宾至如归的好感……稍等片刻。”
洞天是说那洞室秘境通达上天,是玄之又玄的天地关枢、阴阳机轴所在,在此修炼事半功倍,供学道人居灵府避兵劫,追求长生久视之道。而福地,顾名思义,长居此地可受福度世,修成陆地神仙。
尤其是能够从福地破天大道屏障,“飞升”至各座天下的修道之人,成就都不低。
只因为一座福地的地仙,只因为“天下”最高就是地仙之位,与一座天下的炼气士结出金丹、孕育元婴的地仙,看似一样境界,实则两种意思。
就像陈平安与那位不速之客,询问对方的家乡事一句,“当地有无剑修。”
当然,此地极为特殊,是洞天福地相衔接的一处
对方答以一句“有剑仙而无剑修”,陈平安便大致有数了,想必亦是被无形大道压制使然。
人间七十二福地,古往今来,多少风流人事,终究都被一个“天”字,挡在了人间。
先前已经得到师父的暗中授意,将这里交给陈灵均处置就是了。
裴钱本来就是来看小米粒的,无意跟陈灵均抢什么风头,她就不着急一拳将眼前的武夫撂倒。
只是裴钱压境再压境,那个单穿着一条青缎长裤的黄须壮汉,好像急于立功,显然使出了毕生武学造诣,手段尽出,将一把匕首耍得很是有些花样。
他不穿衣不挂甲,上半身裸露,肌肉虬结,一条胳膊能有孩童大腿粗壮,这要是在天桥摆摊卖膏药,光凭这副体魄,估计就能唬住那些寻衅求财的地痞流氓。壮汉神色凌厉,手持匕首,拳法精到兵器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只见他欺身而近,扎脖颈,击心口,戳喉咙,匕首只是一味往那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要害处去。
裴钱就只是在小范围之内稍稍挪步而已,好似闲庭信步,偶尔以手肘抵住对方的攻势,或是一记手刀戳向壮汉额头,也能将对方轻松逼退,壮汉随之灵活辗转腾挪,身形矫健异常,也不给看客落下风的感觉。比如一旁坐在马背上观战的黑衣小姑娘,就要经常为裴钱捏一把汗。
裴钱神色古怪,虽说她已经压境到了金身境,而且暂时没有痛下杀手的想法,但是眼前这头鬼物根脚的武将,祭出了压箱底的杀招,却不见半点杀心。
置身战场,如此儿戏,一心找死吗?
裴钱懒得再跟他,“轻轻”以手背挥中壮汉反持匕首、欲想斜持扎心的那条胳膊。
轻轻一碰。
一下子就打断了壮汉的手臂,不见血肉筋骨,只有黑烟滚滚,转瞬间就恢复原样。
壮汉震怒,抖了抖手腕,以匕首扎向裴钱面目,大喝一声,“贼婆娘有点气力,是本将掉以轻心了。”
它却是同时快速密语道:“姑娘小心隐匿于云海的剑舟!”
“剑舟是假,船上那十数架山上秘制的床子弩,千真万确,端的厉害!它们是昔年大骊边军的利器,绝不能等闲视之。”
裴钱置若罔闻,转头躲避匕首锋芒之时,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手上动作却是骤然加快,在对方匕首横抹之际,裴钱以手肘将其撞飞出去,壮汉倒滑出去,心口一闷,如被重锤砸在胸膛,却是心中暗自赞赏,就怕对方不老道,本还还想要提醒对方知道此事就行,不要露出马脚,结果她抖搂了这一手,双方打配合,便有点天衣无缝的意味了。
壮汉见对方着实武艺高强,也就不再刻意留手,只管放心施展手脚,只觉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过瘾过瘾,如饮仙酿。
裴钱也掂量出对方的能耐深浅,手上不停,一巴掌抬起,放下,便打得壮汉整颗脑袋都砰然炸裂开来,煞气轰然而散,继而重新凝聚出一颗头颅。
壮汉虽是鬼物之身,也有些头晕目眩,身形摇晃了几晃,忍不住腹诽这娘们,瞧着神色温婉,下手没轻没重的。
裴钱习惯性扯了扯嘴角,只是片刻之后,她还是致歉一句,“我再压一境。”
壮汉还是提醒一番,“任你是筋骨打熬至巅峰的武学宗师,或是不缺防御法宝的地仙之流,一不留神,也要吃个大闷亏。记得不要与我拉开过多距离,还有留心马背上的那个……小姑娘,小心她被剑舟床子弩的一拨攒射给殃及池鱼。”
裴钱密语道:“好意心领。”
与此同时,陈灵均去到剑舟之前,也以心声提醒一句裴钱,“这厮名叫马素武,按照仪仗署一位好心女鬼的说法,马素武好像不是歹人,只是人心隔肚皮,你还是小心,可以帮忙再验证一番。”
见那女子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如果我技不如人,连你这关都过不去,怎么办?你会怎么做?”
马素武淡然道:“除了杀你,还能如何?难道还能豁出性命不要,助你走脱此地不成?众目睽睽之下,你当申府君他们是呆头鹅?别想了,真敢如此当英雄充好汉,我也是跟你一起被打杀的下场。”
马素武叹了口气,还好,此刻年轻女子一双眸子,并无那种类似“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言语”的不解,讥讽,愤恨。
马素武压下复杂心绪,环顾四周,径直说道:“你们就不该冒冒失失一头撞进来,真想要彻底解决问题,至少得让云霞山或是黄粱派这些顶尖仙府知晓此事,如果能够请得动中岳某个衙署的当权神官,那是最好不过,我是说掣紫山那座宝瓶洲北岳,并非某国中岳。”
“比如你,今天落在我手上,到底还能死个痛快。死后魂魄再被被拘禁在此,沦为鬼物,虽说还是在劫难逃……总好过生前死后两受辱。”
“这个鬼地方,不是人待的。”
那申府君生性残暴,每逢酗酒,便要虐杀女子,一鞭下去,将她们的身躯打成两截,反正是女鬼,不用担她们心灰飞烟灭,修养一段时日,便可重新身段婀娜,貌美如初,玩腻了就随手打赏给某方结盟势力……也由不得谁在此强出头,做两回英雄好汉。
回过神来,马素武正要提醒她别发呆了,小心被申府君勘破真相。
马素武却见她眼中反而有一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理解,认可,激赏。
裴钱笑道:“不用继续演戏了。”
她朝天上云海那边抬了抬下巴,“我家景清祖师已经发现剑舟踪迹,那个申府君已经将神识从我们这边移开,必须专心盯着那边的状况。”
马素武虽然疑惑她如何能够感知到申府君的神识,也只当是一位武学宗师的敏锐感知,暂时不是他能够体悟的。
裴钱问道:“你叫马素武?”
他愣了愣,点头道:“是个无名小卒。”
战阵之中,被一头妖族畜生随手打烂了脑袋,毫无还手之力。
沦为鬼物之后,经过一段光阴的浑浑噩噩,等到恢复一些灵智,记起前身,就已经身在战场遗址,站在一杆大纛旁边。当时申府君境界不高,好像刚刚跻身中五境,道力不深。因为他熟谙战阵,就被申府君提拔成了统兵将领,前几年还封了个大官,名义上说是带兵打仗,其实也没什么可打仗的,与外乡修士斗法,总是申府君亲自出马。早先也曾想栽培一些心腹校尉,有朝一日带兵反出此地,后来就死心了,申府君不但道力越来越深厚,远交近攻与那连横合纵之术,更是玩得炉火纯青,驭下之道也是娴熟,不吝法宝钱财,极肯封赏,许多名义上属于他美妾的艳鬼,都成了用作收买人心的存在。
裴钱问道:“马将军是大骊的谍子?”
马素武哑然失笑,摇摇头,“倒也想。”
他惨然道:“丧家之犬,旧国未能复国,家乡在内的一郡六郡山水,当年皆被妖族术法夷为平地,早就无家可归了。”
裴钱瞬间想明白其中一个关键,“周边数国朝廷花钱举办的水陆法会,周天大醮,全是作假,实际上并无半点功效?”
马素武点头道:“本就是申府君花的钱,诸国礼部衙门,从尚书到郎中,都得了好处。”
裴钱问道:“以你如今的修为境界,加上前身清白,若是有机会去城隍庙当差,是不是一条生路?”
不同于各地山水神灵的祠庙,浩然天下的城隍庙地位超然,各国朝廷都不敢轻易插手。
马素武摇头道:“那也得有门路能够走通才行,申府君对待此事最是严防死守,就像那水神王宪,一直想要投牒告状,本地山君靠不住,结果泄密,到头来害得他连金身都保住,就必须去与雨霖山告状,跟掣紫山喊冤,但是王宪连那文武庙的大门都走不进去,击鼓鸣冤,也得有鼓可击不是?”
裴钱又问道:“马将军,若是真有机会去城隍庙当差,你肯不肯?”
马素武无奈道:“这位姑娘,这是我肯不肯的事情吗?”
比如我倒是也想去大骊陪都兵部衙署的门口逛一逛,能吗?
裴钱心神微动,就要就近寻一处某国的都城隍庙说明情况。
这跟她是不是止境武夫并无关系,只因为裴钱是中土城隍庙钦点为某部簿子的“红人”。
马素武哪里晓得一个拳脚了得的年轻女子,真有这份通天的“门路”。
裴钱突然改变主意,赧颜道:“我师父说此事不急,总之会给马将军一份合适的差使。”
马素武疑惑道:“你家……道场,也缺带兵武将?”
他更多还是以为她是某个世族豪阀精心栽培的女子宗师。
裴钱一时无言,好刁钻的问题,毕竟不是当年那个骗人比吃饭简单多了的小黑炭。
马素武突然问道:“姑娘可是清河郡人氏?”
早先听闻家乡隔壁的清河郡有个女孩,年少时就被高人相中根骨,带去山中修行仙家法术了。
裴钱摇头道:“不是。”
马素武既失落,失落于她不是旧国的故乡人,又松了口,轻松是因为这意味着那个女子如今还在山居修道,这位心情复杂的鬼物,最终只是说了一句,“不是就好。”
好像下定了某个决心,马素武转过身,面朝申府君大军那边,手腕拧转,匕首飞旋,轻声笑道:“裴姑娘,休要逞强,恳请速速带着那个小姑娘一起离开此地,我能帮你拖延多久是多久。对了,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是何方人氏。”
裴钱说道:“大骊,裴钱。”
马素武大踏步前行,洒然笑道:“好地方,好名字。”
嚯,与那位武评大宗师之一的女子,竟是同名同姓,同样来自大骊王朝。
裴钱也不劝阻他停步,只是笑道:“我走江湖处处学师父,因此还有个化名,叫‘郑钱’。”
马素武瞬间停步,身体僵住。
就在此时,马背上的黑衣小姑娘拽着棉布包的绳子,说道:“裴钱裴钱,好人山主说让我骑马去一趟山顶的凉亭,他想嗑瓜子了,但是手边缺瓜子,请我务必‘搬救兵’过去救场,咋个办咋个办?”
裴钱笑道:“去吧去吧。”
凉亭那边,陈平安站起身,撮指吹了一声口哨。
裴钱牵来此地的一匹骏马,显然不是普通战马,抬了抬马蹄,轻轻刨地几下,足下竟是生出朵朵黄色云朵,驮着一个黑衣小姑娘,马蹄阵阵,腾云驾雾,往凉亭这边而来。
小米粒盘腿坐在马背上,双臂环胸,这个坐姿,有点硌屁股,无妨无妨,仙家派头第一。
这匹名为渠黄的骏马,被陈平安从书简湖带回后,在落魄山地界放养多年,便生出许多神异。
钟倩慢悠悠走到裴钱这边,抬头看了眼云上的那艘伪劣剑舟,问道:“裴钱,接下来怎么说?”
裴钱说道:“先让陈灵均忙完。”
钟倩笑道:“乐见其成。”
刹那之间,钟倩莫名其妙躺在地上,一瞬间全身鲜血渗出,浸透衣衫。
裴钱心中立即有个猜想,故而微微皱眉。
钟倩一个鲤鱼打挺,神清气爽站在原地,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浑身关节咯吱作响,一股纯粹真气有势如破竹的气势,钟倩神采奕奕,拱手致谢道:“前辈好拳。”
陈平安起身走出凉亭,将小米粒从马背上抱下来,跟她介绍了王宪,是个热心肠的本地水神。
小米粒轻轻拍了拍好人山主的胳膊,示意将自己放下,否则就不得体了哈,哈哈。
双脚落地,小米粒挺直腰杆,站在台阶下,抱拳朗声道:“见过水神老爷,荆老神仙!”
荆蒿也没有故意放低身架,刻意说些礼尚往来的场面话,就只是站起身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周护法,异乡相逢,快意事也。”
水神王宪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脑袋嗡嗡嗡作响,只觉得对方不该把自己放在荆蒿之前。
带着小米粒一起走上台阶,走入凉亭落座,陈平安伸出手去,小米粒熟门熟路分起了瓜子。
王宪见荆老神仙也有一份,再看那位小姑娘给自己又递来一捧,便也厚着脸皮接了,道声谢。
小米粒乖巧坐在好人山主身边,发现自己双脚悬空,偷偷挪了挪屁股,鞋底触地,很好很好,显得个高。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问道:“小扁担呢,行山杖呢,披风呢。”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轻声道:“有摆阔的嫌疑唉,不老道了,像个初出茅庐的江湖儿女。”
陈平安点点头,“不是老江湖知不道。”
小米粒说道:“好人山主,绕路来这边,全是我的主意啊,跟景清和钟第一都没关系。”
说完这句话,黑衣小姑娘重重叹息一声,以拳击掌,“唉,怪我。这事办的……匆忙了。”
不光是裴钱来了,好人山主都亲临此地了,估计他们肯定是捅了个大篓子,嗯,就像当年跟裴钱一起去棋墩山捅的那几个大马蜂窝。
小米粒当然怕景清被好人山主骂一顿。
老厨子曾经说过,世界上大概有这么一种人,最喜欢交朋友,偏又最怕麻烦朋友,就怕让朋友觉得有半点为难,可若是真心觉得什么买卖能挣钱,就肯拉着朋友一起入伙,赚了钱,笑哈哈,喝好酒,如果害朋友亏了钱,就会心里边难受至极,自己偷偷把钱垫上,到处借钱都要填上窟窿,故作轻松,尤其不愿朋友在自己的“嫂子”或是“弟媳妇”那边被埋怨,最怕她们撂下一句,你怎么交了个这么不靠谱的朋友,以后再不要往来了。
老厨子还说,陈灵均就是这种人,面子比天大,谁喊我一声兄弟,我便要当真。
不过系着围裙拿着锅铲的老厨子,与拿着吹火筒、坐在小板凳上的小米粒,站在一旁仔细择菜的暖树,最后补了一句,谁让他是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陈平安先惊讶,后恍然,继而嗤笑,啧啧说道:“我就说嘛,陈灵均和钟第一这俩能躺着绝不站着享福的酒囊饭袋,怎么会有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心情,又怎么会有这份锄强扶弱的侠肝义胆……”
小米粒目瞪口呆,皱着疏淡的眉头片刻,立即笑逐颜开,晃着脑袋改口道:“好人山主,哈哈,被我骗了吧,是景清想要来此以身涉险、钟第一帮忙排兵布阵,我怎么拦也拦不住他们,见他们心意已决,就只好顺着他们、就我躲在远远看戏而已。”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笑道:“都很好。”
之所以把小米粒喊过来,除了想要嗑瓜子听些山水掌故,也是不太想让小米粒近距离观战。
小米粒竖起大拇指,“凉亭外边的楹联,好长的内容,好端正的字!”
夸人写的字怎么好,给个端正的评语,就跟说男子长相周正、女子相貌清秀总是不会出错,是一个道理。
水神王宪看了眼荆蒿,荆老神仙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不表态,只是嗑了颗瓜子。
王宪百感交集,什么好日子,自己还能遇上这等蓬荜生辉的热闹光景,即便自己不再是水神,不是此地的东道主,也都无所谓了。只说县城那边的数万妇孺老幼,今年总能安安稳稳去到秋高气爽,能够见到几场落雪,可以过年迎春,也还有一个又一个的明年后年,辞旧迎新。
陈平安笑道:“忘了介绍,周米粒是我们落魄山的护山供奉。”
王宪赶忙起身,拱手行礼,“小神王宪,拜见周护法。”
小米粒立即伸出手去,好人山主也默契地同时递过手来,接住了她手心的那些瓜子。
小米粒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落魄山周米粒,拜见水神老爷。”
王宪满怀愧疚道:“何德何能,当此大礼。”
黑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思量片刻,咧嘴笑道:“同理同理。”
荆蒿忍俊不禁。
陈平安也是笑出声。
小米粒挠挠脸,指了指可以眺望战场遗址的那边栏杆,轻声问道:“好人山主,你们聊,我去那边赏景去了。”
陈平安板着脸说道:“好好把风,莫要懈怠,稍有风吹草动,速速转头禀报。”
小米粒立即双脚并拢,站直身体,“得令!”
这一幕愣是给水神王宪看懵了。
小米粒跑去长椅那边,趴在栏杆上盯着战场遗址那个方向,其实照理说,她目前境界不高,眼力不济,也看不见什么风景。不过小米粒的奇思妙想,总是跟一般人不一样的,比如她有个自己琢磨出来的说法,既然眼睛瞧见了谁就是“看见”,那么心里边想到了谁,而且相信一定可以相逢,就是“相见”,别称“约见”,绰号“想念”,道号……暂时还没想好,以后总能与它碰见的。
荆蒿早就习以为常,娴熟嗑着瓜子,悠悠然道:“之所以跟天隅洞天不对付,最早是徒孙辈之间的一场小冲突,为了争夺一个护国真人的头衔,一方是有所依仗,骄横惯了的行事风格,一方也是血气方刚,对青宫山不服气已久,一开始双方都还比较克制,是比拼脑子,躲在幕后,各自利用牵线傀儡在前台斗狠,继而亲自纷纷下场,动手干架,最终斗了个你死我亡。类似冲突一多,两边就从利益之争,变成了意气之争,演变成了大道之争。”
“你让我肉疼,我就让你心疼,你心疼了,就要让我折损道行,我就让你身死道消,我身死道消了,自有人让你道统断绝,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每个人的修道生涯,倒也……结实。”
“山上山外,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哪有什么真正惬意的云水生涯。物欲横流的红尘,云诡波谲的时势,错综复杂的偶然必然,只有变化不大的人心。”
荆蒿喟叹不已,反观落魄山是一个很古怪的地方,比如让荆蒿见了桌子就忍不住想到早酒,每次路过那个大管家朱敛的院子,就忍不住进去闲聊几句。夜间出门散步的话,偶然能够遇见一支人人嘴里叼着竹签的队伍……下了山,老飞升也不会觉得如何挂念,离开了宝瓶洲也未必就想要去那山中如何,回到了流霞洲,老神仙不太想跟谁喝酒倒是真的,总觉没滋没味。
陈平安嗑着瓜子,又问了流霞洲那些外人很难去考证真伪的山水故事。
活过千年岁月的老神仙,哪个不是掌故家?
杂草丛生、尸骸遍地的战场遗址,从申府君大军当中走出两位盟友,让他们去看看马素武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裴钱朝前方抬了抬下巴,说道:“这俩货色,可以顺手解决掉。”
钟倩看了看,说道:“瞧着是不像什么好人,只是千万别被我误杀了。”
裴钱说道:“不会看错。”
钟倩再无怀疑,裴钱年纪不大,却是名副其实的老江湖了。
心情郁郁的老厨子每次在灶房忙碌,只要被勾起了话头,说起裴钱小时候的糗事,灶房里边总是会响起此起彼伏的阵阵笑声,后来钟倩几个终于发现不对劲,最喜欢凑热闹的陈灵均总是绷着脸,怎么都不会笑出声,察觉到小米粒也会瞪大眼睛,看他们几个就跟点兵点将似的,就算是温仔细都知道这里边定有陷阱了,果不其然,全给老厨子坑了。
他见钟倩突然躺在地上,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被谁偷袭了。
马素武当然认得前边赶来的两个腌臜货,生怕他们藏拙,不是普通的中五境,而是地仙。
远处来了两位申府君的盟友,一位妇人姗姗而行,裙摆曳地,一个披鹤氅的鸢肩公子,神色阴沉。
妇人是申府君的姘头,之一,她名叫赵新莺,有个亲弟弟叫赵逵。她与那个朝珠滩狐娘娘,是缔结金兰契的香火姊妹。
鸢肩公子忧心忡忡,以心声说道:“赵夫人,对方分明不是什么臭鱼烂虾的货色,点子扎手,你我此去吉凶难测啊。”
赵新莺狐媚笑道:“怕什么,情况不对就只管撤退,你我遁法又不差的。”
鸢肩公子风流成性,总是忍不住说些荤话,“若是在别处战场,赵夫人以一敌三又算得什么难事。”
赵新莺抛给了媚眼给那鸢肩公子,“瞧你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玩意,三两下功夫,就会丢盔卸甲,败下阵来。”
他们并肩而行,相互心声言语,也不怕被申府君听了去。
鸢肩公子色眯眯道:“也没试过深浅,赵夫人莫要小觑了我的能耐。”
赵新莺视线低垂几分,掩嘴娇笑道:“小觑?”
鸢肩公子心痒不已,莫非有戏?只是一想到那位申府君,便如冷水当头泼下。
他好奇问道:“赵夫人,我听了个小道消息,说那丰酥是旧朱荧王朝的余孽?”
赵新莺一听到那个贱婢就来气,顿时脸色阴沉如水,近两年就数那丰酥最是得宠,先前为了与这个贱婢争宠,也曾私底下劝说狐娘娘一起服侍申府君,她们本就精通床笫手段,姐妹侍寝,也能多些花样不是。那妹子起先扭捏,经不住赵新莺哭哭啼啼,抹泪诉苦之余,又说了些实在好处,狐娘娘便点头了,说总不能让姐姐被申府君打入冷宫,被个外来的占尽便宜。不曾想申府君听闻此等好事,竟是拒绝了,她再软磨硬缠了一次,竟是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打得她滚下床去,她既惊又怕,心中大恨,不知情趣也就罢了,好没良心的狗东西。
赵新莺越想越气恼,眼神狠辣道:“可不是嘛,要不是顾全大局,我早就让人告知大骊陪都,将那浪蹄子缉捕归案,一杀了之!”
鸢肩公子抖了抖鹤氅,“赵夫人,我先去会一会他们,如此舍生忘死,可不能不记在心头呐。”
赵新莺嫣然笑道:“瞧你说的,等到今儿庆功宴结束,姐姐也就不去某人那边自讨没趣,速速打道回府了,你记得去找姐姐说些体己话。”
鸢肩公子眼神炙热,斜眼赵夫人的艳红嘴唇,搓手道:“那我在庆功宴上就少喝些酒水。”
赵新莺媚眼如丝,抿了抿嘴唇。
鸢肩公子脚尖一点,身形前掠,御风途中,他再次定睛瞧了瞧那中人之姿的年轻女子,模样实在是不俊俏,吃惯了申府君麾下艳鬼的细糠,如今便吃不了这等难以下咽的粗粮……
一阵罡风骤然扑面。
只是一拳,天地间便没了鸢肩公子的踪迹,什么鹤氅什么身躯,一并化作齑粉。
赵新莺惊愕之后,掉头就撤,她施展了独门遁法,化作一团粉红雾气,哪里管得着那鸢肩公子是死是活。方才她惊鸿一瞥,只见得那个斜挎包裹的青年男子,站在了原先鸢肩公子所在位置。
再一拳,拳意如龙蛇走动,将那粉色雾气绞杀殆尽。砰一声,一副血肉模糊的娇躯坠落在地,妇人最后所见,便是个朝她脸庞笔直压下……鞋底板。
落脚踩碎了那颗头颅,钟倩心境无丝毫涟漪,一身拳意依旧浑厚,凝练如一条江河浩荡流转。
钟倩抬头看了眼渡船,到底还是忍住冲动,虽说距离云海很远,却也不是没有手段上去。
马素武呆滞无言。
那个青年武夫的背影,宛如一座高山,一堵峭壁。
裴钱说道:“马素武,你也是纯粹武夫,可以学学看。看拳架不如看气,观气不如观意。”
马素武喃喃道:“看不真切,学不会的。”
裴钱下意识瞪眼说道:“什么?!”
我辈武夫如此气馁势弱?不怕被打得死去活来?!
马素武打了个激灵,瞬间醒悟过来,身边这个年轻女子,是站在宝瓶洲武道之巅的裴钱!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放缓语气说道:“正因为难学所以才要学,遇见好拳,就瞪大眼睛,用心去看。”
不知是她气势过于鼎盛,还是怎的,马素武膝盖发软,蓦的热泪盈眶,差点就想要与她磕头拜师。
那艘仿冒大骊剑舟的仙家渡船之上,也有个申府君的得力心腹,不是忠心耿耿的强横之辈,申府君也不放心让对方掌控这记杀手锏。只不过渡船下边已经热闹异常,申府君的大队人马,都快要与那几个擅闯禁地的匪人短兵相接,这厮竟然还有心情在此白日宣淫,在那船舱之内,大床之上,只见一只玉足伸出纱帐之外,脚背绷直。
也不知它的主人此刻正在遭受什么罪,女子发出一阵如泣如诉的沉闷鼻音。
屋外有麾下一名副将急匆匆赶来禀报,说那个做掉狐娘娘的青衣童子,御风来到船上逞凶了,已经肆意打杀了好些军健儿郎。
男子怒喝道:“慌什么?!”
他推开两具丰满胴体,坐起身,狠狠捏了一把左边苗条侍妾的胸口,疼得女子脸庞扭曲起来,再打一下另外那边丰满女子的臀部,颤颤巍巍,泛起白腻如猪油的光泽。
他光脚披衣而出,已经从兵器架上边提了一杆镔铁长枪,随便攥在手中,“带路!”
低头拱手的副将迅速收起些许视线,带着主将去到船头,这位兼任船主的武将提起长枪,指向那个双手插袖的青衣童子,厉声道:“小娃儿休要逞凶,在爷爷这边摆弄术法!”
陈灵均晓得这位渡船主将是那申府君的头号亲信,名叫赵逵,连女鬼黄叶都不清楚此人的底细和强弱,只说此獠凶悍异常,手段更为歹毒,对付她们这些女子更是残忍。当时黄叶只有一句评价,仙师见到此人能杀就杀,绝无错杀的可能性。
赵逵冷笑道:“什么狗屁谱牒修士,多少不长眼的家伙,不都被爷爷轻松拿下,剖心挖肝作了一盘佐酒菜。受死!”
脚步飞快,一枪直戳那童子头颅,枪尖寒芒做一线。
陈灵均在落魄山这么多年,实在是见惯了各路武学宗师的看家本领。
比如武谚有云枪怕摇头棍怕点,兵器是武夫手臂之延长,长枪圈法尤其能活诸式之死。
眼前这厮的枪术,拙劣得让陈灵均只觉得完全没眼看。
陈灵均也不与它废话半句,只是双手插袖,纹丝不动,不躲不避,竟是脑袋往前一撞。
瞬间撞得那枪尖寸寸断裂。
赵逵眼见长枪碎裂不止,心中惊骇万分,仍是加重力道,偏不信邪,一个只会花俏术法的炼气士真能拥有这等强韧体魄?赵逵怒喝一声,调动一口纯粹真气,将所有拳意灌注于手臂,透过大半截枪身,便是一副不败金身,也给你戳破了打穿了!
好家伙,长枪断了将近一半,那青衣童子依旧站在原地,赵逵瞧见对方那一双清冷的眼眸,好不渗人,心生怯意便再无半点气势可言,赵逵刚想要攥半截枪后撤。青衣童子伸手一招,随便驭来一把长剑,从一位校尉剑鞘铿然掠去,也不是握在手里,而是双指并拢,晃了晃,朝那赵逵一挥,瞬间钉入对方的胸膛,势大力沉,来了个透心凉,赵逵被连人带剑撞在墙壁上,一阵绞痛,他娘的这把破剑上边竟有罡气缠绕,毕竟是鬼物,受此重创,却也不致命。
勉强也当得骄兵悍将的那拨渡船鬼物,忠心护主,并不怯战,一时间枪戟攒集,寒光熠熠,从四面八方往那青衣童子蜂拥而去,后者依旧躲也不躲,任由那些兵器劈砸戳刺在身,发出金石交错的声响,甚至还有电光火石呲呲作响,力气小的,武器偏移滑开,膂力强的,兵器当场崩碎,震得它们手臂酸疼。真是白日见了鬼了!
那童子没有祭出任何防御法宝,也无施展什么术法神通,全凭肉身硬扛!
本该穿开裆裤当街遛鸟的青衣童子,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缓缓走向渡船主将。
赵逵心中惊惧万分,一边试图将钉入胸口的长剑拔出,一边将半截长枪丢掷而出。
陈灵均伸手抓住长枪,手腕一震,长枪凭空断裂成数段,再一挥袖子,砰砰砰,将那赵逵的双肩、腹部都刺穿,就跟往墙上钉钉子似的。
“都让开!”
一位披挂山上符箓甲胄的壮汉双手持斩马刀,大踏步走来,斩向那青衣童子的头颅。
依旧不避锋芒,任由砸在斩马刀砍在脑袋上,一个剧烈反弹,刀刃也崩出了个大口子,武将怒喝一声,握紧斩马刀,呼啸成风,以更快速度凶狠斩下,这次斩马刀稍稍歪斜,劈落在船板之上,由此可见,绝非武将气力不济或是兵器不锋,而是那青衣童子的肉身强韧得过于不讲道理,市井戏文所谓的刀枪不入,不过如此了。
陈灵均只是一袖子横扫,将那使斩马刀的武将给拦腰斩断。
也有会些术法手段、炼得些本命物的凶悍鬼物,将那些攻伐术法、各色器物不要钱似的砸向青衣童子。
陈灵均无动于衷,只觉得有其中两道术法,鬼鬼祟祟,稍微有点道行,不过也就是挠痒痒了。
脚尖一挑,陈灵均将一把掉落在地的长剑,抓在手里,单手持剑,一边走向那个背靠墙壁的主将,一边耍了一手漂亮的外挽花。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烫手似的,陈灵均赶忙丢开手中长剑,怕被米裕他们这些剑仙们拿来逗乐,要知道裴钱的疯魔剑法,他陈灵均可没少笑话。
陈灵均环顾四周,相中了船板上的一口朴刀,伸手驾驭在手,可惜轻飘飘得像是跟没拿一样,不得劲。
看来有机会,是要寻一件趁手兵器了。
陈灵均随手一丢,戳中赵逵的裆部。
赵逵虽是鬼物,但是它们想要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便需要以一副足够坚牢的“肉身”作为渡口,所以被各种寻常兵器伤到身躯,虽不致命,但疼痛之感是不作假的,关键是这些兵器也不寻常,它们多是从诸国武库购买而来,所以被钉在墙壁上的主将赵逵,可谓惨不忍睹,多处冒着青烟,流脓不止,恶臭无比。
又有个校尉模样的魁梧壮汉,哪怕悄悄屈膝缩了脖子,还是被赵逵指名道姓,让他赶紧做掉青衣童子,听到主将发号施令,哪怕心中对那童子畏惧至极,更怕事后被申府君追责,他只得一咬牙,铁矛扎向童子的后背心。
陈灵均身形旋转,大袖翻摇,顺手抓住铁矛,反客为主,一枪扎出,微微倾斜朝上去,枪头如花开,摇晃不已作圆圈。
将那校尉戳穿脖颈,当场断头,一枪挑死。
青色身形再一转腰翻身,又一枪如回马,穿透赵逵的头颅,枪头旋如圆,脑袋开花。
长枪再往下一滑,将那赵逵的身躯当中剖开。
陈灵均拔出长枪,同时将其魂魄震碎,身形后掠出十数丈,仰头望向三楼那边的栏杆。
他娘的,本大爷在落魄山修道这么久,你们可以说我什么都不精通,但你们绝对不能说我什么都不会。
陈灵均斜提长枪,不言不语,枪尖直指那个估摸着是这艘渡船的真正主心骨。
方才就是此人暗中以两道术法偷袭自己,他娘的,没卵用的货色!
三楼现身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凭栏而立,见着了下边的惨状,毫不在意兵力折损,反而笑语道:“道友好霸道的手段,敢问是哪家门户的祖师?”
见那青衣童子默然,男子笑道:“有此肉身,加之道力浑厚,何愁,不如与我一起辅佐申府君,共襄盛举,奠定千年基业,定能青史留名……”
楼下这恶獠瞧着童子模样,委实是不容小觑,先前他分别以水、火两道术法,奇了怪哉,俱是无功不说,好像刚触碰到对方身上的青色法袍,便……怂了,那道火法迅速消融,水法更是未战先怯一般。这等古怪,闻所未闻,让自封道号为“双蛟真君”的男子都要犯怵。
其实前些年他的道号还是“双龙真君”,后来听说世间出现了第一条真龙,她还当上了东海水君。他这等小鱼小虾,岂敢冒犯那种高高在上的存在,被吓得立即偷偷改了道号。
陈灵均抬了抬眼皮子,终于听不下去了,勃然大怒,“道你娘的友,辅你爹的佐,赶紧死一边凉快去!”
随手丢掷出铁矛,破空而去,有风雷声。
见铁矛如箭矢迎面而来,男子不敢托大,抬臂卷动袖子,袖口蓦然变大如箩筐,灵气在袖内急剧流转,那枝铁矛如一叶扁舟在险滩急流中旋转不已,逐渐传出一阵阵细微的迸裂声响。男子抬起一脚悄悄后撤,重重踩地,总算稳住了身形,也成功将铁矛搅碎,一摔袖子,一阵铁屑粉末随风飘散。
男子双手负后,笑道:“道友终于解气了?是不是可以好好聊几句了?”
这艘剑舟是申府君的心头好,什么赵夫人、狐娘娘,比起它,都可以弃若敝履。
不容闪失,实在是出不得半点纰漏,只好让他这位首席客卿来这边拦上一拦。
故而他难得说出一番示弱言语,“你是德高望重的元婴,我逊色多矣,只是个境界停滞多年的金丹,不过依循山上的老规矩,称呼前辈一声道友,也不算晚辈如何失礼。”
山上俗语“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就算这个青衣童子真是一位元婴,到了别家地盘,与一位金丹、而且还是成名已久的老金丹,互称道友,本就是该有的礼数。如果不是青衣童子过于强横,其实他也不愿承认是个金丹地仙,在外讨生活,赚点神仙钱而已,没必要跟谁都交底。
陈灵均白眼道:“脏嘴的玩意,嚼了你都怕拉稀。”
男子无奈道:“道友何必咄咄逼人,出门在外和气生财,即便艺高人胆大,也当晓得一个稚童都懂的浅显道理。
他抬袖伸手指了指朝珠滩方向,“大舟随激流奔赴隘狭之口,触石激浪,水势沸乎暴怒,最是容易翻船。道友,你说是也不是?”
陈灵均脚尖一点,身形上升,飘然落在栏杆之上,“搁这儿显摆学问呢,怎么不去进京赶考?”
男子道心一震,只因为那童子不知用上了何种神通,在栏杆一落定,整艘剑舟便随之急剧下坠,男子藏手在袖,掐诀不停,散出两道光亮去往船底,竟是依旧无法阻止剑舟落地。
他再无法保持心境,满脸戾气,厉声道:“无冤无仇的,真要与我拼个鱼死网破?!”
青衣童子嬉皮笑脸,晃了晃脑袋,满脸无所谓道:“拼就拼呗,谁怕谁啊。”
男子怒极而笑,咬牙切齿道:“好好,好个仗势欺人的元婴老神仙,好一条全然不将地头蛇看在眼中的过江龙,那就各凭本事,看谁能活下来?!”
陈灵均撇撇嘴,“恁多废话,滚你娘的。”
那男子眼见注定无法善了,只得心中默念一篇得自古蜀秘境的残篇道诀,心中所想,却是定要跟申府君额外索要一件法宝。
呦呵,有点道行,身形跃起,没入云海中,看样子是真急眼了,不惜用上了法天象地的神通。
云海翻涌如沸水,下一刻云海荡尽,显露出一尊身高数百丈的金身法相,盘腿高坐在上,却是一双漆黑眼眸,俯瞰那艘渺小如核雕的渡船,一只手掌轰然拍下,掌心纹路大如溪涧。
相较之下,站在渡船栏杆是的青衣童子,身形小如芥子,罡风吹拂,双袖鼓荡,猎猎作响。
陈灵均抬头望向那尊法相,眼神炙热道:“吓唬我?”
一道青色流光画弧去向青天更高处,竟是出现了层层云海凭空铺陈的奇异景象,刹那之间,隐隐约约,一条庞然如大岳的蛟龙,金色眼眸熠熠生辉,一只巨爪落下,探出层层云海,按住那尊金身法相的头颅,使其重重磕头。
凉亭那边,小米粒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从担心变成了雀跃不已,景清这么牛气的啊?
陈平安站起身,拍了拍手掌,走出凉亭,下了台阶,走出一段距离,停步回头看凉亭。
荆蒿让水神王宪不必起身,自己单独跟上陈先生,笑道:“景清道友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估计对方也该搬救兵了。”
陈平安只是默不作声。
荆蒿当下有些奇怪感觉,好像这位陈先生既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一个干瘦黝黑的草鞋少年,从泥瓶巷一路走到今天,一步步来到这里,神完气足虚心求道的青衫男子,裹挟着大有可观的功业成就,落座于刚刚被其命名的让此心休歇作一停亭,年复一年的春夏秋冬,此间艰辛困苦,抑或是欣喜自得,皆不足为外人道也,一言以蔽之,无非是不让给予自己期望者感到失望罢了。
人事天时太草草,醉眼看山全自由。
我们都曾少年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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