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吃什么了？！”

就算是再好脾气的人也受不了了。

没谁能在被打晕之后立刻接受又被下药这件事。

尤其，他还不知道自己被下了什么药！

裴栖春的表情难得露出一丝崩溃：“回答我！”

“我给你下了毒药！你马上就能死了！你不是一直想死吗？”

不满意于对方的追问，律宗瑢随口敷衍他。

裴栖春表情空白，看来是真信了。

他一瞬间变得有些安静，像是准备安慰自己，让自己接受死亡。

“……真的？”

“……”

看他身体轻轻颤抖，一时间，律宗瑢也意识到了，他不是真的那么勇敢，不是真的想死。

可当着律宗瑢的面，他还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好……死了也好，多谢你。”

药物入喉，产生些许苦涩的感觉，裴栖春感受着喉间的不适，压下心头的震颤，小声说道：“谢谢你……”

“其实，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当初在甜水镇，我就是受魔教的指派，刻意接近你的。本来他们只是让我接近你，监视你……我一开始没想到要跟你来嵩山，也没想要害盛家父子，还有那个李元锦。”

“他们说，只要我完成任务就可以提升我在魔教的职位，连我妹妹也可以得到善待，若意外死了，他们会给我妹妹一笔钱傍身，算作补偿，可如果我叛变了，我妹妹就会被他们剥皮抽筋，他们会让她生不如死的。”

“我在这世上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对不起，如果你非要让我选择，我一定会选择她。”

“其实本来，我也应该是正道的人，当年屠日城之战，你知道吧？”

“……”

“那年，死了很多很多人，特别多的人，我爹……也是其中一员。当时他在阴山一代行侠仗义，算个小有名气的侠客，祖上也有薄产，我们在阴山脚下有个小山庄的。”

“当时，为了招募天下英雄共同抵御魔教的进攻，正道的盟主蔺九师派人四处游说，我爹一腔热血，出钱出力，不仅抵押了山庄，还抛下我和母亲姨娘，跟着他们去了屠日城。”

“那场大战，固然出了很多英雄，但比起那些幸运的人，更多的却是白白送死的小角色……我爹死了，到现在连尸首都没找到……”

说起当日之事，裴栖春一惯心不在焉的表情忽然多了几分痛苦。

“你明白什么叫没找到尸首吗？不是说他还有活下来的希望，而是因为他被人杀死之后，又被盟友和敌人踩成了肉泥，蔺九师的人带回了他的断刃，那断刃上还有他残留的血肉……好好的一个人，非要去做什么名震天下的英雄，然后就这样了……”

“……”这些话，是他从未跟律宗瑢提起过的，律宗瑢听到这里，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

裴栖春继续说道：“他死了，他就那么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无以为继，无家可归。他抵押了房产，债主上门来收走房子……我娘带我去找蔺九师的人，可以前一腔热血，鼓动他出钱出力的人，现在却开始相互推诿，说大家都折损严重，没钱给她，让她再等等。”

“我们等了一个月，却一个子都没有，当时姨娘怀有了身孕，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身体素来孱弱，生下孩子后就得了产褥病，我娘四处借钱，可以前跟我爹认识的人不是战死，就是对我们避之不及，一是怕我们孤儿寡母还不上银子，二怕帮了我们会被魔界的人报复。”

“我娘走投无路，只得带我又去找蔺九师的人，可等到了那些人招募侠客的客栈，才发现他们已经人去楼空……”

说到这里，裴栖春忽然目露泪花，咬牙切齿地骂道：“什么英雄豪杰？连孤儿寡母的钱也要骗！我恨死他们了！那天，我娘带着我在那家客栈面前哭，最后还是客栈的老板，让人塞了百十个铜钱，半赶半劝着把我们弄走。”

“百十个铜钱能做什么？熬几副不痛不痒的药糊弄人，又管什么用……”

“姨娘喝了几副草药，身体越来越差，只能流着眼泪告诉我娘，不然就把两个孩子送人，否则这一家人都得死。”

“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了，我们挤在一个山洞里，连饭也吃不上，柴也捡不来。阴山的风雪好大，弟弟妹妹饿得直哭，可我们没有办法……我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没几天，姨娘活活病死了，我娘抱着两个孩子出门，奔波了数日，只送出了弟弟，妹妹却没有人要。”

“可能，那时候……就有人看出来，妹妹有些先天不足，病恹恹的，所以才没人要她。”

“我娘把她抱回来，说无论怎样，都会抚养她，这是姨娘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了。她拿把弟弟送人的钱安葬了姨娘，然后带上我和妹妹，一路南下，说要带我们去找蔺九师的人，向他们讨要一个公道。”

“可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知道从阴山到梦泽要走多久，而我们身上的钱根本就不够，后来……她去卖过唱，要过饭，再后来，连娼妓也做过了……可梦泽还是距离我们很远，不等走到那里，她也病了。”

“后来我粗略想了想，那次，我们其实才走了几个月而已，从阴山到梦泽，我们刚好走完了一个冬天。我记得很清楚，姨娘死在初冬，我曾天真地想着，从阴山到梦泽，刚好能等到春天来临，也许等春天来了，我们就能有钱了，一切都能变好起来。”

“可当春天来了，娘也病死了。我带着蕙娘……又能去哪儿？”

“我爹死在魔教手中，按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该投靠他们，可正道呢？正道逼得我们家破人亡，也不见得好到什么地方去。”

“律大侠，你出身优渥，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当然不会明白我们这种小角色的悲苦。我加入魔教的原因很简单，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副教主拉了我一把，才不至于让我和妹妹饿死。为了还上这一份恩情，为他死了我也甘愿。”

“你可以说我不知廉耻，说我丧心病狂，见钱眼开，可早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无论正邪两道哪一个，没一个会真心容纳我和妹妹的。我常想，这辈子就这么胡乱过完算了，谁对我们好，我们就跟着谁……”

“律大侠，如果你还有点良心，或者念在我们……我们有过一段牵扯，万望你能带信给蕙娘，就说我在阴山脚下，一个名为通华的钱庄里面为她存了一笔钱，这钱足够她把老山庄赎回来，再给她添一笔嫁妆了。”

裴栖春可能觉得自己快死了，稀里糊涂说了很多很多，甚至一直在掉眼泪。

他觉得自己哭了得有好长时间，但身上一直没什么变化，又或者说一直没毒发。

他擦了擦眼泪，忍着哽咽，问了一件正事：“嗯……不说那个了，那个……还有啊，我问你，你那药什么时候起效？我怎么还没死？”

律宗瑢本来还挺心疼他的过往，直到听见这话，他难以抑制地皱了皱眉头，随口解释道：“我刚才骗你的，那不是毒药，你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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