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门山下凤灵村，雪晴已有三日，积雪成冰，除了村中巷陌，四处银装素裹。

谷仲溪坐在高阁二层，一方柔软的毛垫上，闭目凝息，阳光穿进窗棂，恰印在谷仲溪面上，暖意融融。

这处住所乃是孙家主宅，按小玉所言，原先是其父的居所。原本谷仲溪不愿受此家主之居，奈何小玉将慕容卿安在自己隔壁，原是其母亲的厢房。

谷仲溪自然愿和慕容卿朝夕相对，便也难以推脱了。

曾在无声无人的寂夜中，谷仲溪卧于榻上久不能眠，残缺的身体、墨城的秘密、青竹死去的那一幕皆如梦魇一般时时缠绕心头，而最令自己困惑的却是对慕容卿的情感。

是喜欢，是男女之情，还是仅仅是对故人的依赖？

这些没有人教过自己，而自己早已不再是五色湖畔那个单纯的少年。

人呐，总是被逼着成长，长成不是自己希望的模样。

但在无声黑夜中，能让谷仲溪最觉安心的，便是离自己仅十步之遥的折枝剑的感应。

剑在，她便在，便安心。

这也是谷仲溪十分能肯定的一件事：对慕容卿的情感十分浓烈，不同于任何一人。

所以王旷对慕容卿的评价，算是解脱了自己的枷锁，在思考了数日后，终得释然。

喜欢也罢，情爱也罢，只要她在，便一切都好。

王旷也住在这座阁中，一层，是个颇为宽敞的房间。恰好身子虚弱，无力登阁，在一层还能信步走上一走。

只是王旷的身子确实每况愈下，谷仲溪坐在二层修炼内息，竟都能感知到一层王旷的呼吸，已然断断续续，经常剧咳不止。

所以谷仲溪看似在静心修行，实则一直皱眉不展，心有所虑。

不知佛图澄的消息何时能传回来。

再晚，怕是王旷真的要没救了。

身后屋门一声轻响，足音缓缓，谷仲溪也不再骗自己刻意端坐，顺势倒在软垫上，倒看慕容卿款款走来。

“静不下心就不逼自己了吧，咱们出去走走？”

“好……”

谷仲溪挽着慕容卿走下二层，经过一层时又听见王旷的剧烈咳嗽声，同时有烈吟冬在轻声询问。

这凤灵村中，眼下医术最高明的，恐怕只有烈吟冬了。

所以在安顿好烈家族人之后，照顾王旷的事情，自然落在其身上。

“我们走吧，不打搅烈小公子。”慕容卿轻轻拉了拉谷仲溪，二人走出高阁，踏入宽敞雅致的宅院，又步出大门，缓步行在村中小道上。

阳光有暖意，些许寒风扬起慕容卿的发丝，谷仲溪就这般看着，觉得心境比方才静坐时倒是更好了些。

“你穿这身衣服很好看。”

谷仲溪轻声耳语，慕容卿闻言一愣，瞥了瞥身上简简单单纯白宽袄，咯咯笑道：“那你见我穿什么是不好看的么？”

谷仲溪很认真的思考片刻，答道：“真没有，你穿什么都有不一样的好看之处。”

“哈哈！”慕容卿捧腹而笑，嗔道：“没个正形，不是说你是山野村夫的么，怎的如此油嘴滑舌的。”

谷仲溪尴尬笑笑，心中倒是想起另一位同样没个正形的少年，淡淡轻叹：“也不知稷哥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诸葛稷？”慕容卿有些讶异：“如何会想到他？……不过我哥倒是说过，诸葛公子非池中之龙，早晚定成大晋股肱之臣。”

“或许吧……”谷仲溪又轻叹口气，想起江东种种，喃喃道：“我也相信稷哥可以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如若未得重用，不是稷哥学识不够，而是那里的人……不配用他罢了。”

慕容卿沉默半晌，也微微叹了口气：“曾经我受父亲影响，一心只想杀退北蛮，保大晋国祚，这些日子以来，我也越发觉得司马家的天下，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就连名正言顺，都谈不上吧……”

谷仲溪颇为惊讶道：“妧星，你这变化可有些大啊。”

“还不是因王大人之事……”慕容卿低头看向青石板的地面，缓缓道：“不论三万兵中有多少甲士多少流民，留在淮南不出五年便可保南方稳定富足，到那时国力日盛，区区北蛮当不在话下……可惜，就这么被一场家族内讧给葬送了。细细看来，司马家的天下或者说是士族的天下，确实从未正视过外族入侵，一直在无休止的内耗。而这样的战争游戏，最终苦的，都是普通百姓们。而那些士族大夫们喜爱的风雅，无非皆是无病呻吟，自欺欺人罢了！”

“是啊……”谷仲溪一声长叹：“但可笑世间非士族者还多得是勤王报国之人，若非如此，怎会有那么多侠士投奔刘琨，只可惜，刘琨……不过如此……”

慕容卿挽着谷仲溪行了半晌，二人竟信步来到新建的校场之外。凤灵村坐落苏门山脚下，而这校场选址在凤凰山畔。此地乃是入凤灵村唯一通路，既是校场，也是防线。

今日恰逢晋阳弓卫操练。谷仲溪与慕容卿远远看着校场内李鹿笛英姿飒爽，指导将士们弯弓搭箭，却迟迟不愿靠近。

一来两人未着戎装，二来也不愿被李鹿笛训斥。

“谷哥哥，你说咱们屯兵于此，以后，究竟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谷仲溪无奈道：“公孙前辈说匈奴人即将攻打洛阳，这事，咱们帮不上，我也不想帮。司州是东海王的地盘，就凭他对王旷大人所为，此人不值得我们为其卖命，早知当初我在洛阳时，真该一剑将他杀了，若是真那样，王大人定不会受此一败。”

“是啊，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二人正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忽而背后传来一阵车轴声，二人回身看去，却见墨北安驾着一架木牛流马，似从天而降般忽然出现在雪道之上。

“北安大哥！”谷仲溪惊喜万分，立即上前，这声响自然引起校场上李鹿笛的注意，当即也快步走来。

“见过钜子，殿下。”墨北安恭敬拱手，拍了拍木牛流马的脊背：“此乃钜子上次说要发给烈家族人的连弩，正巧这几日水槽蓄满了，便自天梯运了上来。”

“好极！如此一来，凤灵村的防备基本算是成型了！”

“此外还有一事，关于佛图澄……”

正说间，李鹿笛已行至慕容卿身侧，盯着木牛流马冷冷道：“此为何物？防备全是疏漏，如何便能成型？”

谷仲溪与慕容卿面色微变，然而墨北安不知李鹿笛秉性，竟大大方方打开木牛流马脊背道：“李将军刚好是弓卫统领，也来见识下钜子设计打造的连弩，当然，这还是已经淘汰的一批。”

“连弩？”李鹿笛有些讶异，走上前去，接过墨北安拿出的一柄连弩，皱眉看了许久，疑惑道：“这是将诸葛连弩缩小化了？”

“正是！”墨北安神采飞扬道：“而且经过钜子巧思，这连弩可以大批量产出呢！”

李鹿笛一声未吭，只低着头拿过数支弩箭，压上连弩，返身即对准校场上的箭靶。

“诶诶，李将军，这也太远了吧！”墨北安惊讶道：“将军都已走出校场了，这距离怕是三百步也不止！”

“三百步，这连弩射不到？”李鹿笛挑了挑眉，也不多言，砰地将弩箭射出。

众人只见一道残影闪过。弩箭出势速度极快，威力惊人，但因为没有尾羽，毫不意外地，仅仅飞了二百步左右便一头插进雪地，距离箭靶还老远。

“废的。”李鹿笛收了连弩，面无表情地向墨北安手中一塞，返身就要走开。

墨北安脸色瞬间拉了下来，若是别人对他不敬，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敢如此嫌弃钜子设计的兵器，实在是难以自抑，脱口道：“李将军这是说什么呢！弩箭如何能射到三百步？这等距离，怕是李将军也射不到吧！”

李鹿笛瞥了墨北安一眼，似有些懒得说话，只迅速从背上取下一张长弓，弯弓搭箭，几乎没有瞄准，对着箭靶抬手便射。

只闻嗖地一声，利箭穿空而过，不偏不倚射中靶心，力道之巨大，竟将草靶整个儿击飞出去。

“我麾下将士皆可射五百步以上。”李鹿笛的口吻极为平淡：“这连弩，当真没用，还不如熔了去打点刀兵来得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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