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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洪炉(新生篇)


第四十四章  洪炉(新生篇)

天像是裂开了口子,浑浊的雨水无止境地倾泻,已是第七日。泽州城的废墟浸泡在滔天洪水中,断壁残垣如同溺毙巨兽的骸骨,在浊浪中时隐时现。水面上,焦黑的《诗经》残页、破碎的家具、甚至还有难以辨认的焦糊块状物,随着漩涡打转,沉浮。像一场肮脏的、永不停息的黑色雪祭。

陈宣跋涉在齐膝深的冰水里,每一步都陷进滑腻粘稠的淤泥。刺骨的寒冷透过脚底钻入四肢百骸。洪水裹挟的碎物不断撞击着他的小腿。  脚底忽然硌到一个既硬又有些变形的物件。  他弯下腰,浑浊的水流没过他的手腕。指尖在淤泥里摸索,触到一个冰冷、边缘扭曲的金属物。他用力抠了出来。  是一颗金牙。  被高温灼烧得明显变形,失去了往日嚣张的光泽,边缘还粘着一小点焦黑发硬、难以分辨的有机物,隐隐透出暗红色。  赵德茂的金牙。  【物品扫描匹配度99.8%。残留有机物分析:高度碳化,含人体组织蛋白及血红细胞残留……】  脑内的信息冰冷地确认。陈宣死死攥紧那颗冰冷肮脏的金牙,扭曲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掌肉。他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望向这片被暴雨和洪水疯狂蹂躏的废墟。  “连老天爷……”他的声音嘶哑,几乎被暴雨声吞没,带着一种焚尽一切后的虚无疲惫,“……都等不及,要来洗地了么?”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腥气,但那之下,一股更为顽固的焦糊恶臭盘旋不散,混合着一丝诡异的、甜腻的油脂气味——那是大火后第三日,尸体脂肪彻底焚烧冷却前最后的叹息。  就在这时——  “轰隆隆——!”  远处环绕泽州的山脉方向,传来一阵沉闷如巨兽在地下翻身、连绵不绝的巨响!绝非雷鸣,而是大地结构在极限饱和的水分压迫下,即将彻底崩解的恐怖**!  【环境监测紧急警报:地下水系压力异常飙升!周边山体土壤含水量严重超限,粘合力濒临崩溃!大规模山体滑坡概率计算:98%!立即撤离至绝对高地!重复,立即撤离!】  警报声尖锐地刺透雨幕,在他颅内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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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狂暴巨兽,以更猛烈的势头冲击着一切。  城西义庄那本就半塌的院墙,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后,轰然彻底垮塌!连带着地基大面积凹陷,浑浊的洪水疯狂倒灌,竟冲开了一个隐藏极深的、被厚重铁门封锁的地窖入口!  积水稍退,露出地窖内一个黑沉沉的、用成人手臂粗细铁条焊死的笼子!  笼中,赫然蜷缩着一个人!  那人衣衫早已烂成布条,勉强遮体,浑身污秽不堪,瘦得只剩下一副披着皮的骨架,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虬结缠绕,遮盖了大半面容。唯有偶尔睁开的双眼,在黑暗中透出一种被无尽岁月折磨后、近乎死寂的,却又带着一丝未泯锐利的目光。  陈宣涉水靠近,目光猛地被那人手腕和脚踝上沉重的镣铐吸引!  那镣铐样式古旧,表面却并非寻常锈迹,而是一种诡异的、暗沉发黑、透着不祥光泽的涂层。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镣铐表面,竟然密密麻麻刻满了字!  是《诗经·小雅》的篇章!  那字迹——娟秀中透着力透纸背的风骨,转折处特有的提钩笔锋——陈宣刻骨铭心!  是柳清空(柳艳父亲)的笔迹!  他的字,为何会出现在这地狱囚笼的镣铐上?!  陈宣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那镣铐上的刻痕。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腐蚀声响!  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灼热!那镣铐表面诡异的黑色涂层,竟在腐蚀他的皮肤!  同时,一股极其熟悉、令人作呕的铁锈腥苦味,顺着指尖迅速蔓延,冲入他的鼻腔!  这味道……  是柳艳生命最后时刻,喂他喝下那勺汤药时,弥漫在口中的绝望味道!  笼中之人被惊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虬结的须发间,那双深陷的眼睛看向陈宣,似乎努力聚焦辨认,干裂渗血的嘴唇哆嗦着,发出几乎气绝的、破碎嘶哑的声音:  “他们……用诗……当密码……”  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咳出好几口发黑粘稠的血块,才勉强继续,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残存的生命力:  “河堤……根本……不是为了……防洪……”  【镣铐涂层分析:高纯度‘龙血砂’汞合金,具强腐蚀性及神经毒性。刻痕深度及微痕检测……与青龙堤白骨镇龙桩下发现的河工名册记录工具及材质残留高度吻合!】  冰冷的AI结论,与老者嘶哑的指控,以及柳清空那风骨铮铮的笔迹,交织成一幅令人窒息的黑暗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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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又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靠近山脚的祠堂旧址,在洪水和地基松动的双重摧残下,大面积坍塌!  废墟中,一个半埋在地基深处的、厚铁板焊死的箱子暴露出来。箱体一角已被砸裂,露出里面似乎被严密保护的东西。  陈宣费力地将变形的箱盖彻底撬开。  里面没有金银。  只有一本用油布包裹了不知多少层,保存得异常完好的书。  ——《诗经》最终卷。  书页显然经过特殊处理,浸透了桐油,摸上去滑腻防水,却异常沉重。他知道,这种处理也让它们变得极度易燃。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  封底,那些熟悉的针孔再次显现。  但这一次,它们勾勒出的,不再是死亡名单。  而是一幅极其精密、标注了无数密密麻麻小字的——“泽州水系古河道及人工改道标注全图”!  每一条被强行扭曲的河道旁,都用细密的针孔标注着年代、主导者的代称(赵、李、周…),以及……因此而被摧毁、淹没、被迫流离失所的村落名称!  书页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桐油与某种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混合的腥气,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松香气味——像极了无数个深夜,柳艳就着微弱跳动的灯焰,一边压抑咳嗽,一边为他抄写文章时,灯盏里飘散的味道。  陈宣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抚过那些针孔勾勒出的、被强行扭曲的水道,抚过那些沉默的、却仿佛浸透了血泪的村落名称。  一个冰冷、清晰、恶毒到令人发指的阴谋链条,在他脑中轰然拼接完整!  【逻辑推演完成:系统性人为规划并强行改道河流→制造大规模人为洪泛区→逼迫沿岸农户以极低价出售或直接放弃土地→权贵集团低价兼并良田→以‘治水’为名大规模征发河工→以‘祭祀’‘镇龙’为名灭口→白骨真正用途为永久改变水文地质结构,固化其土地垄断!】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灵魂压垮的荒谬感和滔天愤怒。  “原来她爹……早就……”  “用这种方式……”  “把所有的答案……所有的罪证……”  “都藏进了……这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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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  山体的**变成了恐怖的咆哮!大地剧烈震动!远处,土石崩塌的轰鸣和洪水更加疯狂的嘶吼交织在一起,如同末日丧钟!  毁灭性的泥石流,即将吞噬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  陈宣站在冰冷及腰的洪水中,左手紧紧攥着那本浸透桐油、记录了所有罪恶源头的《诗经》最终卷,右手,紧握着一支不知从何处找来、顶端缠着浸油布条的火把。火把在暴雨中顽强燃烧,火光摇曳,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他的面前,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两个沉重的选择:  向左。将火把投入不远处那个半浮于水面、里面堆满了从各处冲来的、被油布紧紧包裹的田契地册的木棚。火把引燃浸透桐油的《诗经》,足以瞬间引发冲天烈焰,甚至可能引爆木棚下积聚的沼气,引发剧烈爆炸和局部崩塌,从而改变洪水流向……将那些沾满鲜血的地权证明,连同这地下掩藏的无数肮脏秘密,彻底冲毁、永埋水底!  向右。利用《诗经》中揭示的古河道信息和手中火把,尝试为那些零星幸存下来的河工及其家眷,指引一条可能通向生机的撤离路径。但这样一来,这本作为最直接、最恐怖罪证的《诗经》,极可能在洪水中损毁遗失,或为了求生而不得不耗尽……这些铁证,将永沉深渊。  冰冷的雨水疯狂抽打着他的脸庞。  水面上,那些来自豪强之家、写满了巧取豪夺的田契地册,在浊浪中翻滚、沉浮,上面的墨迹被雨水晕开,如同一道道扭曲流淌的血泪。  远处,在暴雨和洪水的怒吼间隙,似乎隐约传来幸存孩童惊恐无助的、细弱哭泣……那哭声,飘忽不定,竟与他记忆深处,柳艳那个早夭小妹的哭声……隐隐重叠……  就在这时!  铁笼中,那个一直沉默喘息、如同枯骨的老者(萧远山),忽然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猛地伸出手,透过铁笼缝隙,死死抓住了陈宣握着火把的手腕!  那只手枯瘦如柴,冰冷得像铁钳,却带着一种垂死之人最后的、惊人的决绝。  “当年……”老者嘶哑开口,雨水冲开他脸上的污垢,露出下方一道狰狞的陈年旧疤,“我……反对……他们改道……夺田……”  他剧烈地喘息着,另一只手猛地扯开自己破烂不堪、几乎无法蔽体的前襟!  在他瘦骨嶙峋、布满各种旧伤瘢痕的胸膛正中央,赫然烙印着一个诡异的、扭曲的、如同怪鱼缠绕吞噬龙形的图案——天鱼教的祭纹!  “他们就把我……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说把我……变成……守护他们‘万世基业’的……‘河神’……”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宣,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无尽的痛苦,有被漫长非人折磨催化出的麻木,但最深处的,却是一簇不肯熄灭的、愤怒的幽火!  “现在……”  “时候到了……”  “该让真正的河神……”  “来审判这一切了!!”  陈宣的目光,从老者胸口那狰狞的烙印,移到他死死抓着自己手腕的枯手,再移到水中漂浮翻滚的田契,最终,回到手中那本沉重如山的《诗经》上。  火把的光芒,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疯狂跳跃。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深夜,灯下,柳艳抄书时疲惫却温柔的侧影,听到她轻而坚定的声音:“宣郎,活下去……”  活下去。  不是作为只知复仇的幽魂,而是作为一个人。  一个背负着一切,却仍要向前走的人。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崩裂、消融,而后重组为一种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坚韧的力量。  “艳儿……”  他低声地,仿佛在与冥冥中的那个存在对话,声音嘶哑,却有一种狂风暴雨也无法撼动的平静。  “这次……”  “我听你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扬手!  将那支燃烧的火把,划破重重雨幕,精准地、决绝地,投向那个堆满田契的木棚!  “……不报仇了……”  火焰瞬间点燃了浸透桐油的《诗经》书页,轰地一声爆开一团巨大的火球,随即引燃了整个木棚!烈焰甚至窜入木棚下方,点燃了积聚的沼气,发出一连串更猛烈的爆炸!火光冲天而起,短暂地撕裂了昏暗的雨幕!  “……要公道!!!”  他的吼声,压过了爆炸的轰鸣,压过了暴雨的喧嚣,压过了山崩地裂的恐怖前奏!  冲天的烈焰,映亮了他脸上纵横的雨水与硝烟,也映亮了远处废墟中,正惊恐回望的、那些幸存河工们茫然却又被深深震撼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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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与洪水,交织成一曲毁灭与新生的狂暴乐章。  暴涨的洪水在爆炸引发的冲击和地势改变下,以更加凶猛的气势冲刷而过!那些象征着无尽贪婪、苦难与掠夺的田契、地册、账本……在火焰与洪水的双重吞噬下,顷刻间化为乌有,被卷入汹涌的浊流,彻底消失。  洪水过后,满目疮痍,天地间仿佛被彻底清洗过一遍。  在一片被洪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低洼地带,浑浊的水流之下,竟然露出了古老的、未被砖石水泥覆盖的原始河床痕迹!那是被强行压抑、改道了百年的自然脉络,终于重见天日!  幸存下来的人们,从各自的藏身之处小心翼翼地走出,望着这片被雷霆手段彻底涤荡过的天地,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茫然、恐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希冀。  几个年迈的河工,默默地走向那些从崩塌河堤废墟中裸露出来的、锈蚀不堪的白骨镇龙桩,看着那上面粗大的、曾经用来锁拿无数“祭品”的冰冷铁链。  沉默笼罩着他们。  良久,其中最年长的一位,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与苦难的印记,他伸出颤抖如枯枝的手,抚摸着一根冰冷粗糙的铁链。  然后,他转过身,用被岁月和苦难磨砺得极其嘶哑的声音,对身后那些幸存的人们,发出了灾难后的第一道指令:  “都别愣着了!”  “把这些玩意儿……”  “都给老子捞起来!”  “搭桥!”  “给娃娃们……给咱们……搭一条能走出去的路!!”  没有欢呼,没有犹豫。  幸存的人们,默默地、用力地,开始行动。他们将那些曾经象征着恐惧、死亡与压迫的沉重铁链和木石,从淤泥和废墟中奋力拖拽出来,喊着低沉而统一的号子,将它们深深地砸入河道两岸尚未被冲垮的坚实土地里。  一座简陋、粗糙,却散发着无比坚韧生命力的桥,在废墟之上,缓缓成型。  桥下,是依旧浑浊、却已不再被强行束缚、奔流向东的河水。

陈宣独自一人,走到城外一个未被洪水完全淹没的小山丘上。  那里,有一个新堆起的小小土坟,没有墓碑,只孤零零地插着一根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已然枯萎的柳枝。  他从怀中,取出那本《诗经》最终卷残存的、几页未被烈火完全吞噬的、焦黑卷曲的残页。  他蹲下身,用手在枯萎的柳枝旁,挖开一小块湿软冰冷的泥土。  然后将那些残页,小心地、极其郑重地,埋了进去。  仿佛埋下了一个沉重的时代,一段刻骨的爱恨,一份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言语。  他站起身,望向山下那片正在从废墟和泥泞中挣扎着新生的土地,望向那座由锁链与白骨桩搭建的、通向未知远方的桥。  不知何时,暴雨竟渐渐歇了。  浓重如墨的乌云缝隙中,顽强地穿透下一缕微弱的、却真实无比的阳光。  那缕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那一小片刚刚埋下残页的新翻泥土上。  时光流淌,或许一年,或许两载。  那株插着的柳枝早已彻底枯死。  但在埋下《诗经》残页的旁边,泥土中,竟悄无声息地钻出了一株嫩绿的、纤细却挺直的野梅树苗。枝头,甚至怯生生地,结出了几颗小小的、青涩至极的梅子。  一个幸存的、满脸风霜皱纹的老河工,拄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路过,停下脚步,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那几颗小得可怜的梅子,咂摸了一下嘴,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土话嘟囔道:  “这梅子……瞅着就酸得倒牙……”  陈宣站在不远处的坡上,闻言,缓缓转过头。  目光落在那几颗青涩的、却蕴含着无限生机的梅子上。  停了很久。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生涩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一个或许是自重生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沾染着无尽苦涩与风霜、却又透着一丝微弱却坚定光亮的笑容。  他轻声回应,像是回答老河工,又像是说给那座小小的土坟,说给这片土地,说给自己听:  “嗯。”  “再酸……”  “也比观音土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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