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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渭桥


渭水河畔。

    董偃的青铜轺车碾过渭水河畔的碎石,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三百名征发戍卒踏着河岸的湿泥,皮甲上凝结的晨露在秋阳下闪着微光。

    这些本该戍守边关的士卒,此刻腰间悬着的却是窦氏私铸的错金符节。

    “郭解小儿当真以为能护住那贱婢?”

    董偃将玉具剑插入车辕缝隙,指尖摩挲着从长门园带出的犀角兵符。

    车后二十架连弩车上蒙着麻布,望山处刻意做旧的铜徽在颠簸中若隐若现。

    三天前逃出渭水峡谷时烧毁的辎重,此刻已用关中盗匪的藏货补足。

    “报——!”

    斥候马蹄惊起河畔水鸟,马上士卒的绛衣沾满泥浆:“前方十里发现车队!青盖軿车三乘,随行五十人,半数持戟!”

    董偃的指甲在兵符上掐出月牙痕。

    五十人的卫队,远超出寻常夫人的仪制,看来那骑奴出身的卫氏果然颇受恩宠。

    他掀开车帘,腥热的河风灌入肺腑:“传令,前队换盗匪旌旗。”

    官道隘口。

    郭解的双刀正在軿车辕木上打磨,火星溅在卫广递来的箭簇上。

    这位武库令的十石弓已换上柘木新弦,此刻正将浸过鱼油的麻布缠在箭杆:“连弩车辙印深三寸,当是少府监旧器改制。”

    軿车突然急停,郭解刀背瞬间抵住车夫后颈。

    “前路有倒木!”

    十丈外的官道上,三株巨柳交错横亘,树皮切口平整如镜。

    卫广的箭簇突然指向左侧芦苇荡:“东南风。”

    郭解瞳仁骤缩。

    这个季节的渭水河畔,不该有东南风!

    “嗖!”

    第一支火箭穿透车帷的刹那,郭解已踹开车门。

    着火的箭杆钉入他适才倚靠的软垫,引燃的丝绸爆出刺鼻焦臭。

    二十架连弩车从芦苇荡中现身,婴儿臂粗的弩箭将三辆軿车射成刺猬。

    “护夫人走西门!”

    郭解双刀交叉架住两支流矢,刀刃在铁箭杆上刮出火星。

    卫广的鸣镝箭尖啸着穿透连弩手的咽喉,为混乱的卫队指引方向。

    五十名持戟卫卒结成圆阵,将青盖軿车护在中央向河畔退去。

    “盗匪休走!”

    震天喊杀声中,三百“盗匪”从官道两侧涌出。

    冲在最前的死士披着犀兕甲,肩甲处赫然烙着武库的鱼鳞纹。

    郭解刀光如练,劈断两根刺向軿车的长戟,温热的血喷在车辕的朱雀纹上。

    “不是盗匪。”卫广的箭尖挑开死士面甲,黥着的“陇西”二字刺入眼帘。

    这是去年戍边时溃逃的陇西营士卒!

    董偃的轺车停在烽烟弥漫的战场上,指尖抚过车辕的剑痕。

    二十步外,三架连弩车正在装填第二轮箭矢,弩机望山的铜徽被他亲手锉平,此刻却映出个鬼魅般的身影。

    “郭解!”

    玉具剑出鞘的刹那,双刀已劈断两架弩车的牛筋弦。

    郭解褐衣上的十三道裂口渗着血,眼神却比渭水的秋水更冷。

    最后一架弩车的戍卒刚要扣动悬刀,卫广的鸣镝箭已穿透他右腕。

    “杀了他!赏十金!”

    董偃的嘶吼淹没在金属碰撞声中。

    五名死士的环首刀织成剑网,郭解突然矮身翻滚,刀光自下而上挑断两人脚筋。

    第三人的劈砍被他用刀背格挡,反手刺入其皮甲腋下的系带缺口。

    “当啷!”

    玉具剑与环首刀相撞,董偃虎口震裂。

    这个馆陶公主豢养的男宠终于露出惧色。

    郭解的刀法没有贵族武士的花巧,每一式都淬炼自边郡的尸山血海。

    “卫子夫已入死地!”董偃突然阴笑,染血的袖中滑出半枚虎符:“看看你身后!”

    河畔传来战马嘶鸣,二十骑陇西轻骑冲破烽烟。

    这些本该在边关作战的溃兵,此刻马鞍旁却悬着关中武库的制式箭囊。

    卫广的箭壶早已射空,反手抽出軿车栏木当作长兵。

    “砰!”

    郭解的刀柄砸碎董偃的玉冠,在对方翻滚躲入车底时,双刀旋飞斩断两匹战马前蹄。

    第三骑的长戈擦过他左肩,带起的血珠尚未落地,已被卫广的木杆捅下马来。

    “西南!”

    卫广的吼声让郭解心头剧震。

    青盖軿车竟被逼至河畔悬崖,车轮半悬在空中。

    三名死士的鱼叉刺穿最后两名卫卒的胸膛,染血的锋刃距车帷仅剩三尺。

    “轰!”

    郭解掷出的断刀贯穿为首死士的胸膛,余势未衰连人带甲钉在崖边枯树上。

    他飞身跃过混战的人群,第二把刀劈开鱼叉木柄,抬脚将偷袭者踹入深渊。

    卫广的鸣镝箭筒重重砸在最后一人太阳穴上,颅骨碎裂声清晰可闻。

    董偃的青铜轺车在此时启动,驾车死士的鞭子抽得驷马口吐白沫。

    郭解反手拔出崖边的环首刀,刀光如虹斩断左侧两匹马的辔头。

    失控的车辕擦着卫子夫的軿车掠过,在崖边划出深深沟壑。

    “后会.有期”

    坠崖前的刹那,董偃袖中飞出的铁蒺藜在軿车上刻出朱雀纹。

    郭解的刀尖挑飞最后三枚暗器时,青铜轺车已在渭水的波涛中化作碎片。

    卫广用箭簇撬开死士的皮甲,腋下的“陇西”黥印旁多出个新烙的“窦”字。

    郭解将染血的布条缠在刀柄上,望着河中浮沉的轺车残骸:“他故意带这些叛卒来送死。”

    三十里外的长门园。

    暮色浸染渭北高坡,青铜雁鱼灯在园内投下细碎光影。

    陈阿娇的犀角梳缓缓划过发髻,九枝金步摇垂下的东珠轻触耳际。

    漆案上的错金铜匣半开,匣中一方青玉私印泛着幽光,印纽雕作朱雀振翅状,印面篆文“窦氏长门”四字浸染朱砂,猩红如血。

    董偃裹着湿透的皂色深衣跪在青砖地上,怀中漆木匣不断渗着水渍。

    他双手捧上半幅车帷,金线绣的朱雀纹被河水泡得发胀:“中宫,軿车翻在渭水河湾,臣亲眼见卫氏的玉簪沉入河底!”

    陈阿娇的护甲叩在铜匣边缘,指尖挑起车帷断裂处。

    双股辫针脚细密均匀,正是少府监特供的织法。

    三日前她赐给卫子夫的祭服,用的便是这种越地贡锦。

    漆匣中青玉簪的簪头朱雀喙尖残缺,断口处黏着渭河特有的青灰色淤泥。

    “水流湍急,尸首怕是冲往下游了。”董偃的玉冠滴着水,额角还沾着芦苇碎屑:“臣在河滩寻得此簪时,簪尾缠着半幅素纱禅衣……”

    他膝行两步,袖中滑出一方沾泥的玉印,印面“卫氏子夫”的篆文被朱砂浸透,边缘还粘着半片未化的封泥。

    陈阿娇的犀角梳齿刮过玉印边缘。

    封泥残存的纹路与“窦氏长门”私印的印纽严丝合缝。

    三日前她亲手用这方印给祭祖文书钤封,而今卫子夫的私印却从河底捞出,印面朱砂竟未褪色半分。

    陈阿娇的赤舄碾过满地东珠,九枝金步摇在鬓边乱颤。

    她举起樽,琥珀色的兰陵酒映着董偃谄媚的笑脸:“那贱婢终究没活下来!”

    漆案下的青砖缝隙里,半块封泥正在渗水。

    泥块上的朱雀纹路羽尖微微翘起,在烛火下恍如振翅。

    这是虫皇柔故意留在河滩的破绽,却早被渭水泡去了棱角。

    董偃的二尺剑缩回袖中,剑格处“河一工官”的铭文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漏壶滴尽最后一滴水时,渭水方向传来三声鼓响。

    虫皇柔立在沉船残骸上,将浸透的素纱禅衣抛入激流。

    朱砂在暮色中褪去浮色,渐渐显出新钤的“卫氏子夫”印文。

    那抹鲜红正顺着渭水,悄无声息地漂向平阳县。

    此时的渭水河畔。

    虫皇柔从芦苇荡中起身,皂缘直裾吸饱了河水沉甸甸坠在腰间。

    他抹去面上赭石粉调的易容胶,露出原本的眉眼。

    岸边軿车残骸正缓缓下沉,车辕处“河一工官”的针刻铭文被盐水蚀出蜂窝状孔洞。

    真正的卫子夫私印从蹀躞带暗格滑出,青玉印纽的朱雀喙尖淬着幽光。

    他随手将仿制的玉簪抛入激流,簪尾暗藏的第八根雀羽在水面一闪即逝。

    少府监上月新制的簪饰本该只有七根尾羽。

    暮色染透平阳县的丘陵,松柏掩映下的卫氏祖坟前,青铜雁鱼灯在祭台上投下细碎光影。

    卫青一袭皂缘直裾跪坐草席,腰间蹀躞带悬着削牍刀与律令简册,简端“二年律令”的隶书清晰可见。

    远处传来軿车碾过碎石的声响,他的指尖抚过案上漆匣。

    里面躺着半截断裂的青玉簪,簪尾七根雀羽中藏着一道新刻的裂痕。

    “兄长。”

    卫子夫素纱禅衣拂过坟前野菊,发间玉簪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她将漆木軿车的残辕置于祭台,辕木“河一工官”的针刻铭文已被人为刮花:“陈阿娇以为换了少府监的文书就能坐实我溺亡,却忘了《贼律》有载:'伪写彻侯印,弃市'。”

    卫青抽出律令简册,竹简翻动声混着松涛:“《捕律》亦言:'矫制害者,弃市'。她让董偃私调郡兵截杀夫人车驾,这罪够诛三族了。”

    他目光扫过簪尾暗藏的第八根雀羽,那是郭解提前命工匠多刻的破绽:“郭解倒是个懂律法的。”

    平阳乡亭,郭解背靠漆木凭几,指尖正用盐水蚀刻一方木牍。

    案上摊开的《二年律令》简册被油灯熏得发黄,其中“告律”篇用朱砂勾出:“诸欲告罪人,皆诣乡亭自言。”

    “郭君好雅兴。”卫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手中提着軿车残辕,断裂处露出被盐水泡胀的木芯:“《金布律》载'漕船载盐当用陶瓮',陈阿娇为贪运费改用麻袋,这罪证倒是现成的。”

    郭解将蚀刻好的“渭水亭”木牍推过去:“按《户律》,亭长当'谨案户籍'。我已让虫皇柔扮作游徼,明日便去查少府监的盐运簿。”

    他指尖划过木牍边缘的裂痕。

    这是故意仿造的陈年旧牍,边缘还粘着渭河特有的青灰色淤泥。

    卫青抽出削牍刀,在残辕上刻下“窦氏长门”四字:“《贼律》云'盗书弃市'。她既敢伪造少府文书,我们便送她个'盗书'的实证。”

    刀锋在“门”字最后一笔突然顿住:“只是这玉簪”

    “少府监上月新制的簪饰本该七根尾羽。”郭解端起漆耳杯,琥珀色的兰陵酒映着火光:“我让人多刻一根,再故意掰断第八根丢在河滩——按《效律》,'工献器物不中程,赀二甲'。这罪责够少府令喝一壶了。”

    祖坟前。

    卫子夫将刮花的軿车辕木投入火堆,火焰吞噬“河一工官”的铭文:“《户律》规定'代户、贸卖田宅,乡部、田啬夫需案验'。陈阿娇在云梦乡强买的百顷私田,该让田啬夫好好'案验'了。”

    卫青往火中添了把松枝,青烟扭曲如律令简册上的篆文:“郭解深谙《告律》精髓。'诸欲告罪人,皆诣乡亭自言',明日虫皇柔这'游徼'往渭水亭一坐,少府监那些腌臜勾当自会有人来告。”

    火光照亮坟前新立的界石,石刻“卫氏阡陌”四字还沾着新鲜的凿痕。

    卫子夫素手抚过粗粝石面:“当年阿母带着我们姊弟逃籍至此,何曾想过能用《户律》守住这三亩薄田。”

    她的玉簪突然指向东南。

    那是长门园的方向:“陈阿娇怕是不知,《贼律》里还有'投书罪'这一条。”

    郭解的笑声混着夜枭啼鸣传来。

    他拎着酒坛跨过田垄,蹀躞带上悬着的木牍叮当作响:“《囚律》有言:'劾人不审为失,其轻罪也而故举之,为不直'。明日我这'渭水亭长',可得好好审审那些'失'与'不直'。”

    卫青拍开酒坛泥封,浊酒洒入火堆激起冲天烈焰。

    三人的影子在律令简册上交错重叠,恍如《二年律令》中走出的“告”、“捕”、“劾”三篇具象。

    远处渭水传来鼓声,混着虫皇柔清查盐船的呼喝。

    那声声律令,正顺着渭水,漫向长安。

    渭水河畔,虫皇柔正在搜集证据,岸边沉没的軿车残骸旁,半块浸透的封泥正随波起伏。

    泥上“窦氏长门”的印文已泡得模糊,却足够佐证《二年律令·贼律》中“伪写印”的死罪。

    火塘里的松枝爆出最后几点火星,虫皇柔的金错刀突然挑起半卷焦糊的简册:“《厩律》还说'伤马一匹,赀一盾'。董偃上月强征的三十匹驿马,如今全拴在云阳厩里掉膘。”

    刀刃在“厩”字上剜出个窟窿:“这罪够他赀三十盾了!”

    颜异俯身拾起散落的《金布律》简片:“按律,一盾值千钱。少府监这些年贪墨的盐铁钱,怕是连三百盾都赔不起。”

    他忽然用削牍刀在漆案刻下算筹符号:“若以《算律》'计脱实实,罚金四两'来算”

    “颜夫子倒是会算账。”郭解突然将盐水泼向舆图,蚀刻的渭水纹路骤然显出新痕:“东渭桥北岸有片淤田,按《田律》'盗徙阡陌者,赎耐'。董偃为运私盐强拆田界,我已让田啬夫重立了十块界碑。”

    虫皇柔的狐白裘扫落案上陶壶,酒液在“东渭桥”三字上晕开:“明日辰时潮水涨到第三层桥墩,按《均输律》'漕船吃水过三石者,罚金二两'。董偃那些装满私盐的船,吃水少说五石!”

    颜异突然抽出《津关令》简册:“《津关令》载'船载超限,津吏可没货'。届时让虫皇柔扮作津吏登船查验。”

    “然后'意外'发现舱底藏的三百具弩机!”虫皇柔的刀尖在案上划出寒光:“《戍律》有云'私藏兵甲五具以上者,斩'。这蠢货怕是要把廷尉府的斩刑轮个遍。”

    窗外夜风骤紧,吹得《户律》简册哗啦作响。

    郭解突然按住乱飞的竹简:“云阳乡的盐商今日告到县廷,说董偃强征民船时打伤了人。《贼律》'斗伤人,完为城旦'。”

    “他手下那个屯长可不止'完为城旦'。”颜异翻开《告律》简片:“按'群盗伤人,磔'的条款,当车裂示众。”

    虫皇柔突然扯开蹀躞带,数十枚“窦氏长门”封泥叮当落地:“我在桥洞暗格里藏了二百枚假印,届时让戍卒'偶然'发现——按《贼律》'伪写印者弃市',够陈阿娇哭断肝肠。”

    郭解用削牍刀在舆图上戳出个窟窿:“东渭桥南有座废仓,按《仓律》'损败仓屋,费值过百钱者,赀一甲'。董偃为藏私盐拆了仓顶.”

    “那破仓顶少说值万钱!”虫皇柔大笑,合欢铃震落檐角积灰:“够他赀百甲了!”

    颜异忽然起身,皂缘直裾扫过火塘:“明日辰时三刻,潮水涨至桥墩第三层条石时,按《徭律》'治渠当以春三月',现在秋深水冷,戍卒必不愿涉水查验。”

    “正好让我的'游徼'押着盐商去告发。”虫皇柔的金错刀劈开酒坛泥封,浊酒泼在“窦氏长门”封泥上:“这些假印遇水褪色,露出底下真正的'少府监'印文,董偃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郭解突然将軿车残辕掷入火塘,烈焰吞没了“河一工官”的铭文:“《工律》'造器不程者,赀二甲'。少府监上月造的百具弩机全不达标,明日正好让廷尉府验看。”

    夜枭啼声撕破寂静,虫皇柔的狐白裘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忽然扯下半幅帛画,画中董偃正指挥郡兵搬运私盐:“按《盗律》'盗赃过六百六十钱者,黥为城旦',这画上的盐袋,少说值万钱!”

    颜异拾起《囚律》简册:“届时我持此画往廷尉府,按'劾人不审为失',少府监那些蠹虫一个都跑不了。”

    火塘渐熄,三人的影子在律令简册上越拉越长。郭解忽然用盐水在漆案画出最后一道渭水:“明日潮水退时,董偃的罪证会像这渭水淤泥。”

    “多得挖都挖不完。”虫皇柔的金错刀钉在案心,刀柄在死寂中发出最后一声清响。

    青铜雁鱼灯的光影揉碎在青砖地上,陈阿娇的犀角梳停在半空。

    九枝金步摇垂下的东珠串突然断裂,满地玉珠滚过错金铜匣边缘。

    “你说卫氏的軿车出现在东渭桥?”

    犀角梳齿刮过漆案,在错金纹饰上拖出刺耳声响。

    跪在阶下的窦氏门客深衣沾满芦苇屑,怀中捧着的漆木匣还在渗水,匣盖缝隙露出半截素纱禅衣。

    “臣亲眼所见。”门客额头紧贴青砖,“軿车辕木'河一工官'铭文虽被刮花,但车帷金线用了双股辫针法。”

    他掀开漆匣,水渍浸透的越地贡锦在烛火下泛起幽光,“与三日前少府监送往平阳的祭服同出一辙。”

    陈阿娇的赤舄碾过满地东珠,护甲突然刺入锦缎断裂处:“董偃!”

    皂色深衣的阴影从廊柱后转出,董偃袖中二尺剑格上的“河一工官”铭文若隐若现。

    他跪在门客身侧,双手呈上浸透的素纱禅衣:“臣已查过,车驾残骸中有此物。”

    “这是卫子夫祭祖穿的禅衣。”陈阿娇指尖划过衣襟暗纹,突然扯开夹层,细碎丹砂混着芦苇絮簌簌而落,“好个'亡书'之罪!”

    董偃膝行两步,从袖中取出半枚龟甲:“太卜署今晨在渭水捞出此物,甲背刻着卫氏生辰。”

    龟甲裂痕中隐约可见朱砂绘制的北斗纹,“若与《贼律》'祠巫蛊者腰斩'的条款相合.”

    “不够。”陈阿娇的护甲叩响铜匣,“东渭桥距长安不过三十里,那贱婢此刻怕是已过渭水。”

    她突然掀翻漆案,素纱禅衣飘落在门客脸上:“你说车驾往何处去?”

    门客保持着稽首姿势:“臣追踪至渭水河湾,见軿车转向云阳乡官道。”

    他袖中滑出一枚青玉簪,“在岔道口拾得此物。”

    簪头朱雀喙尖残缺处,粘着渭河特有的青灰淤泥。

    董偃突然抢过玉簪:“上月少府监新制的青玉簪本该七根尾羽。”他指尖抚过第八根雀羽的裂痕,“《效律》云'工献器物不中程,赀二甲',这多出的羽翎.”

    “是卫氏故意留的破绽。”陈阿娇的九枝金步摇撞出碎玉声响,“她既要装死,本宫便让她真死!”

    陈阿娇踢翻错金铜匣,青玉印滚到董偃膝前,“用这'窦氏长门'印给告劾文书钤封。再去少府监取三枚空白符券,要盖着秋祭专用的朱雀印。”

    董偃捧印的手指微微颤抖:“调兵需持虎符.”

    “虎符?”陈阿娇忽然轻笑,九枝金步摇垂下的东珠扫过董偃面颊。

    她扯开衣领,脖颈上赤金项链坠着半枚虎符,错金铭文“渭水都尉”四字泛着血光:“三年前本宫嫁妆里,可不止这点东西。”

    门客突然抬头:“《戍律》载'漕运险隘可屯戍卒五百',但东渭桥.”

    “桥北废仓藏着三百具强弩。”董偃接口道,“再加云阳厩强征的驿马,《厩律》'私用驿马超廿匹者罪同盗兵',凑上千人戍卒绰绰有余。”

    陈阿娇的犀角梳突然劈断,半截梳齿钉入门客面前的青砖:“子时前,本宫要看见东渭桥升起窦字旌旗。”她将染血的半截梳子掷向董偃:“你去调兵。若遇阻拦.”

    二尺剑寒光闪过,案角《贼律》简册齐整地削去三寸:“便说搜捕巫蛊同党,按'夜禁通行者斩'的条款。”

    “诺。”

    董偃额头触地时,袖中滑出个漆木小匣。

    匣内两枚符券已钤好朱雀印,空白处留着丹砂绘制的虚线,正是少府监特供的贩盐凭证。

    东渭桥下,董偃立在桥头,看着赤帻戍卒如蚁群般涌过官道。最前方的屯长擎着丈二木牌,“奉律缉凶”四个朱红大字下,粘着未干的“窦氏长门”封泥。

    “还剩三队。”门客幽灵般出现在桥柱阴影中,“云阳厩的驿马正在桥南集结。”

    董偃摩挲着虎符断面:“陈中宫要的是死无对证。”

    他突然将符券抛向渭水,浸透的朱砂印文在河面晕开血痕:“让戍卒经过废仓时'偶然'发现弩机。”

    对岸忽然传来銮铃清响。

    门客袖中滑出半截玉簪,簪尾第八根雀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幽蓝:“卫氏的軿车已过河湾。”

    董偃的二尺剑在桥栏刻下深深划痕:“子时三刻,放火烧桥。”

    他望向长安方向,长门园的青铜雁鱼灯正在夜幕中明明灭灭,恍如择人而噬的兽瞳。

    灞陵驿。

    郭解的环首刀劈开驿站窗棂时,卫广正用削牍刀在《戍律》简册上划出三道血痕。

    驿丞的尸首横在门廊,手中攥着的“窦”字令牌还滴着黑血。

    “三十里外发现軿车残骸。”安国少季甩落獬豸冠上的芦苇絮,腰间蹀躞带暗格滑出半截青玉簪,“车帷金线是双股辫针法,与上月少府监送来的祭服同源。”

    卫广的刀尖挑起玉簪,簪尾第八根雀羽的裂痕里嵌着青灰淤泥:“董偃这厮倒会挑地方。”

    他忽然割开驿丞的深衣束带,露出腰间“河一工官”的烙印,“灞陵渡河道狭窄,按《贼律》'壅塞水道者弃市'。”

    “他要淹的不是河道。”郭解扯开驿站舆图,指尖戳在灞水河湾,“夫人车驾要过浮桥。”

    地图上朱砂标记的漩涡处,隐约可见墨渍勾勒的沉船轮廓。

    铜漏里的水滴突然变缓。

    安国少季从袖中抖出半幅素纱禅衣:“渭桥令的妻子说,董偃今晨提走三十具蹶张弩。”衣襟处的银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说是奉《祀律》修缮灞陵祭坛。”

    “修缮祭坛?”卫广冷笑,环首刀劈断案角,“他怕是要用弩箭给夫人车驾'祭天'!”

    刀锋扫落的竹简上,《二年律令·贼律》“谋害皇子者磔”的篆文裂成两半。

    郭解突然抓起驿丞的左手,拇指关节处老茧厚如铜钱:“这茧子是常年握弩枢磨的。”

    他掰开僵硬手指,掌纹里嵌着黑色膏油,“少府监上月丢了三百斤石膏油,按《金布律》.”

    “按《金布律》当斩。”安国少季的麈尾拂过舆图,在河湾画了个圈,“我让夫人灌醉了渭桥仓吏,库中蹶张弩少了五十具。”

    他突然压低声音,“但董偃只提三十具,剩下二十具.”

    三人的影子在《戍律》简册上交叠成鹰隼状。

    卫广突然割破指尖,在舆图上画出五道血线:“灞陵渡两岸峭壁有五处暗哨,每哨可藏四具弩机。”

    铜壶滴漏忽然发出空响。

    郭解解下蹀躞带,十二枚青铜符节叮当坠地:“太子卫队已扮作盐商埋伏南岸,但需武库令的手令才能调用大黄弩。”

    “手令在此。”卫广撕开深衣内衬,染血的帛书上盖着武库令印,“按《戍律》'非常之时,三公可调郡兵'。”

    他忽然将帛书一角浸入灯油,“只是这火漆印.”

    安国少季突然挑开窗栓。

    晨雾中传来軿车銮铃,金丝车帷上“卫”字若隐若现:“夫人车驾已经出发了。”

    灞水方向忽起惊雷。

    卫广的削牍刀在舆图上划出深深沟壑:“南岸峭壁有处废仓,按《效律》'官仓损毁当值者赀甲'。”

    刀尖戳破仓顶标记,“若让大黄弩从那里发射.”

    “不够。”郭解将虎符掷入火盆,“董偃在河道埋了膏油。”

    他扯开驿丞的蹀躞带,二十枚火折子散落一地,“膏油遇水即燃。”

    晨光刺破窗纸时,驿站马厩响起嘶鸣。

    安国少季指着舆图某处:“此处芦苇高过车辕,按《田律》'刍稿高过丈者斩'——“麈尾扫过一片空白,“但若藏二十具大黄弩”

    灞水的涛声里,三人最后的笑声混着《二年律令》简册的翻动声。

    当郭解的马蹄踏碎驿站门槛时,卫广正用血在墙上画出灞陵渡的每一处。

    东渭桥。

    郭解的马蹄踏上桥面时,董偃的二尺剑正在青铜弩机上敲出清脆声响。

    三十具蹶张弩卡在桥栏雕花间隙,淬毒的箭簇映着郭解红绦鱼鳞甲的寒光。

    “郭大夫的肋骨可还疼?”董偃皂色深衣上的金线朱雀随笑声颤动,“当年在轵县,你蜷在雪地里咳血的模样,可比现在这副英雄嘴脸有趣得多。”

    郭解环首刀鞘轻叩桥面青石,震落嵌在石缝的膏油:“董谒者倒是念旧。”

    他靴尖碾碎硝石,膏油味混着河风扑面,“连埋膏油的位置都和当年劫盐船时如出一辙。”

    董偃忽然扯开左袖,小臂上狰狞刀疤如同蜈蚣:“拜你所赐!”

    二尺剑尖挑起灞水浪花,“不过这次,我要烧的可不是盐船。”剑锋指向桥下浮动的猪脬,“三百斤石膏油混着鲸脂,足够让整座东渭桥飞上天!”

    “就像三年前你在轵县仓做的那样?”郭解突然甩出半截焦黑木简,简上“窦氏盐引”的朱砂印文残破不堪,“可惜这次少府监的文书。”

    他靴底猛踏桥面,震起暗仓里的麻袋,“装的是浸透火油的芦苇!”

    董偃的笑声戛然而止。

    弩机转动声里,郭解踢飞的麻袋在半空裂开,干燥的芦花如雪纷扬:“陈阿娇没告诉你?”

    他环首刀鞘戳穿飘落的芦絮,“少府监昨夜就被武库令查封,你那些火油。”刀尖突然指向南岸废仓,“全换成了渭桥令夫人送的胭脂水粉!”

    “住口!”董偃的二尺剑劈断桥栏,碎木溅入激流,“你以为靠卫广那点私兵就能翻盘?”

    他忽然扯开衣襟,心口纹着灞陵渡全图,“十二处暗哨,三十具大黄弩,我要让卫子夫的軿车变成灰烬。”

    郭解突然甩出半枚青铜虎符,符身“渭水都尉”的铭文正卡在董偃图上标记的漩涡处,“陈阿娇没教你?”他靴跟重重踏在虎符裂口,“偷来的兵符,连调遣民夫都不配!”

    河风骤紧,董偃的玉冠被吹得歪斜。

    他忽然狞笑着举起火折:“那便同归于尽!”

    火光映亮桥底密密麻麻的猪脬,“就让《贼律》'谋逆者焚尸'的条款,给你我做个见证!”

    郭解却抚掌大笑:“董谒者不妨低头看看。”

    他环首刀鞘突然敲击桥柱,声波震碎最近的猪脬。

    涌出的不是黑膏油,而是混着胭脂香的白垩粉,“你安插在渭桥令身边的郑夫人,昨夜可是在安国少季榻上,亲手调换了火油配方。”

    河风卷着白垩粉扑在董偃脸上,将他皂色深衣染成惨白。

    郭解顺势踢起桥面碎石,青石撞在弩机望山上迸出火星:“当年,你为了一己私欲,火烧粮仓,害得三百戍卒眼盲,他们现在还在渭水码头唱《黍离》呢!”

    “那帮贱民!”董偃二尺剑劈断弩弦,蚕丝弦缠住飘散的白垩,“当年若不是他们看到私运铁器”剑锋突然转向郭解咽喉,“就像你现在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郭解环首刀横架,刀刃与二尺剑擦出火花:“你指这个?”

    左手突然甩出半幅帛书,灞陵渡布防图上的朱砂标记正在渗血。

    董偃瞳孔骤缩,剑势陡然凌厉,剑风扫落郭解半片护甲,露出心口狰狞的箭疮,“当年就该让游侠儿再偏三寸!”

    “三寸?”郭解突然扯开衣襟,“你安插的游侠儿王信,上月刚在骊山铁矿被乱石砸断脊梁。”

    他刀背拍碎桥栏暗格,滚出的青铜箭簇刻着“偃”字,“他临死前说,你最喜在箭上刻名?”

    董偃后跃,皂衣下摆甩出膏油罐:“那便让你尝尝刻名的滋味!”

    膏油罐在半空爆开。

    郭解旋身劈斩,环首刀在烟气中划出银弧:“轵县的老把戏!”

    刀风卷着铁片钉入桥柱,每片正卡在布防图标记处,“卫广已经调遣兵马过来!”

    董偃的二尺剑抵在桥栏上,皂色深衣下的青铜错金带钩泛着冷光:“郭解!你以为轵县那场火只烧了粮仓?”

    他剑尖挑起暗仓中的铁犁碎片,“这些熔成箭镞的生铁,本该铸成农具分给三辅农户!”

    郭解环首刀鞘重重叩击桥面,震落暗格中的焦黑银锁:“当年你为私吞铁料,连轵县里正的印信都敢熔了重铸!”

    刀尖挑起锁上“李”字铭文,“李翁悬梁前托孤的襁褓里,可还裹着你亲笔签押的契券!”

    “契券?”董偃玉冠下的青筋暴起,“那老东西的孙女如今在长门园浣衣,倒是比你识趣。”剑锋突然指向桥下浮动的陶瓮,“她亲手调的鱼膏,此刻正浸着你的命数!”

    河风卷着腥气扑面。

    郭解靴尖碾碎青石缝中的铁渣:“某倒要谢你,当年那场火让我看清。”他扯开衣襟,心口箭疮旁赫然烙着“私”字,“这烙铁印,还是你从轵县铁炉抢来的官印!”

    “官印?”董偃癫笑着撕开左袖,小臂疤痕扭曲如铁水流纹,“你断我财路那夜,这烙铁本该印在你脸上!”

    他突然甩出半枚残缺的“轵”字铜符,“三百车生铁换来的金饼,足够买下半个渭水渡!”

    郭解刀尖挑起铜符残片:“买下渭水?还是买通少府监的工官?”

    他劈开桥柱夹层,成捆的箭杆倾泻而出,每根都刻着“河一工官”的暗纹,“你改农具为箭镞的勾当,连陈阿娇的妆奁钱都填不满!”

    “住口!”董偃的剑锋在桥栏刻出深痕,“若非你在轵县多事,此刻长安武库的弩机都该姓窦!”

    他忽然扯出半幅帛书,灞陵渡布防图下压着少府监的朱砂批文,“看看这'代耕为械'的官牒,盖的可是丞相府金印!”

    郭解突然大笑,震得桥底陶瓮嗡嗡作响:“好个'代耕为械'!”

    他甩出串五铢钱,钱孔穿着染血的麻绳,“这麻绳是轵县农户上吊用的,绳结数目恰与你私吞的铁车数相同!”

    董偃的玉冠在河风中摇晃:“愚民懂什么?关中三十六冶,哪处不熔农器铸兵?”

    他剑尖突然指向西南,“未央宫北阙的铜马,熔的是高祖时的犁铧!”

    “所以你把熔犁的炉渣填进渭河堤?”郭解刀鞘猛击桥墩,青灰色渣滓簌簌而落,“去年秋汛决堤,淹死的农户手里还攥着断犁。”

    他突然劈开暗仓,数百片犁头碎片叮当坠河,“他们的冤魂,正等着帮你数金饼呢!”

    对岸忽起埙声,盲眼老丈的《黍离》随风飘来。

    董偃的剑锋微微发颤:“成皋冶的匠户如今在长门园吃香喝辣,倒是你.”

    他忽然阴笑,“卫子夫车驾的青铜轴,用的还是我熔的轵县铁!”

    郭解环首刀突然插进桥面,刀身映出东南方扬起的“卫”字旌:“那青铜轴里掺了三成你私吞的铁渣。”

    他靴跟碾碎暗仓中的箭模,“少府监的验伤簿上,可记着'铁质不纯,弯折三度即裂'!”

    残阳如血,董偃的皂色深衣在暮色中似一团化不开的墨。

    桥下浮沉的陶瓮突然接连爆裂,白垩粉混着胭脂香漫过朱雀纹桥栏。

    “闻到了吗?”郭解刀尖挑起一捧白垩,“这是渭桥令夫人调香用的铅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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