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界桥受阻，想要速战速决是不太容易的。

    两边对峙许久，都找不到对方的漏洞，而且谁都不敢退。

    刘备派出了大量斥候去清河周边的馆陶、信都、南皮等地打探情况，试图从别的地方找到突破口。

    南北东三面都派了人，西边是清河，已经化冻，敌人陈兵于清河西部广宗一带，暂时没法过河。

    张飞有消息传来，他正从徐州率主力前来，但想要赶到还得很长时间。

    南边很平静，当时曹操张辽张燕等人正在联手反攻河内。

    北边信都方向传回了消息，安平崔氏正在组织人手，也陈兵于清河沿线，安平崔氏是深恨刘备的，这肯定不是友军。

    清河崔氏仅剩的崔琰和崔林倒是老老实实，崔家族人容不下他们，他们只能跟着刘备，眼下在组织后勤。

    东边渤海方向也没发现敌人，但能见到流民从北边往南逃，有南逃的幽州人说乌桓大军已经攻陷泉州和雍奴。

    幽州肯定也有很多人从涿郡方向南逃，但多半是被截住了。

    西边和北边都有敌人。

    “泉州、雍奴皆陷，蓟县恐怕已经被围，张郃、白垚都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传回，北边的路径或许已被全部截断……”

    郭嘉一边画着简易地图一边说道：“关将军走了井陉讨匈奴，按颜良文丑等人的进军方向看来，他们就是在关将军入太行之后从常山方向过来的。”

    之前关羽平冀州东部时，冀州士族大多迁往了中山和常山一带隐藏，现在看来是在趁乱搞事。

    “想来是有之前被除去官职的各郡官吏作祟，却不知他们是奉谁为主……”

    郭嘉有些疑惑的说着：“他们与朝廷对抗，即便暂时得胜也只会被视为叛贼汉奸之流……那田元皓极有名声，怎会如此不智？”

    “河北士族向来有反意，不能以常理看待……”

    刘备低声道：“先有黄巾起事，又有王芬与陶丘洪谋废立，冯巡也曾在常山中山一带僭越广封名山，还有袁绍在渤海立甘陵王为帝……河北与河南不一样的。”

    郭嘉想了想，突然猜测道：“袁绍在河北失踪，想来此事与他有关。”

    “肯定与他有关，但他不再是河北这些人的主君……”

    刘备深深的叹了口气：“他可能再次做了别人的谋臣，公孙度肯定是他捧出来的……可能还不止公孙度。”

    正说到此，赵云入营来报：“主君，对面派了使者过桥，说是主君的故人。”

    “故人？”

    刘备皱了皱眉，与郭嘉一同出营。

    对面的使者是刘备的同宗，刘元起的儿子，刘德然。

    刘备在涿郡的那些年，刘德然一直跟着卢植。

    等刘备离开涿郡后，刘德然又去了外地做官，两人一直没能见面。

    “贤弟，久别重逢，可愿煮酒一叙？”

    刘德然看着刘备，眼里有些复杂。

    “我军中无酒，眼下也不是叙旧之时，长话短说吧，德然兄为何在此？”

    刘备对刘德然可没有任何感觉……

    刘备毕竟不是原主，也不是浪哥，他和刘德然真没感情，完全不了解。

    但刘德然能出现在敌军阵营，要么是涿郡刘氏投了敌，要么是刘家被挟持了。

    刘德然犹豫了片刻，点头说道：“我来此只为向贤弟说一件事……当今天子并非先帝亲子，贤弟扶伪帝篡天命，恐难容于天下人……”

    刘备怒了：“刘德然，此话谁教你的？你敢将此话说给你父亲听吗？！”

    “正是家父让我来的……我这几年任黄门起居，我知道先帝有隐疾。”

    刘德然看着刘备，眼里竟然有些坚定：“太医令张奉也已证实，先帝有疾……史侯才是先帝亲子，董侯绝非先帝亲生！卫将军，你所辅之君乃是窃夺天命的伪帝！是伪帝僭越祭祖于泰山，乃至幽州冰封，天下大灾……”

    “闭嘴！”

    刘备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你若不想活了，也别拖累你父亲！”

    刘德然摇了摇头：“贤弟，史侯有遗腹子，先帝骨血尚在，大汉正朔尚存……你不要执迷不悟，这天下的灾祸，皆因你拥立伪帝而起！”

    刘备咬牙切齿：“胡说八道……你难道真信此言？你来此只是为了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吗？！”

    “卫将军，我来此是为了劝你罢兵……也是为了谈和。”

    刘德然也不称贤弟了，而是像公事公办一般带着话：“幽州已落入乌桓之手，若还想复还祖地，便请卫将军退兵，并在河间孝仁皇帝旧宅重新商议，另立史侯之子……以免族内遭祸，也免族父坟茔受难……对了，赵子龙族内长者也在田别驾军中。”

    在刘德然说出这话之前，刘备本以为刘德然或许是受了胁迫。

    却没想到是来胁迫自己……而且用的名义太多了。

    祖宗坟茔，祖父和父母的坟墓，涿郡刘氏，包括赵云的族人，全都在对方手里——这其实就是对方已经不要脸了。

    但如果刘备不退让，在任何人眼里都是大不孝。

    即便刘备已经分了宗一人一户，至少父母祖宗还是要认的。

    张尧战死，幽州防线有了缺口，乌桓骑兵快速突入了涿郡，刘家被人控制了，这倒是正常。

    刘备能判断出公孙度得到了逃亡的袁绍以及渤海士族资助扶持，也能猜到乌桓入寇是和公孙度联手，并州匈奴作乱大概率是太原士族与胡人相互勾结，颜良文丑等人趁机作乱也和袁绍脱不了关系。

    这些都是能判断的，也能解决，只要能激发大汉豪杰们的杀胡之心，胡人是不可能颠覆大汉的。

    大汉哪怕再衰弱，也不怕胡人进犯。

    对于刘备而言，杀胡是正常的战争，作为朝廷正朔，也必须第一时间将兵锋面向外敌。

    但刘备没想到，这所有事情，竟是一帮阴谋家为了编造一个新的“正统”搞出来的。

    是啊，刘备有天子在手，这是士人们无法绕开的正统名分，只要刘备有这个名分，他们就无法战胜刘备。

    所以他们要毁了它。

    大汉士人心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迷信”态度。

    ——天人感应。

    刘德然态度看起来很坚定，他是真的相信刘协不是刘宏的儿子……

    在卢植担任尚书的那几年，刘德然确实做过起居郎，也就是写起居注记录刘宏日常行动的文书官。

    刘德然是宗室支脉良家子，这是刘姓良家子选郎的正常历职。

    他确实知道刘宏被太医诊断出虚寒之疾，也知道刘协出生后无人照料，被丢在暴室由啬夫朱直养活——如果从表面上来看，好像刘协确实有问题……

    但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刘协的母亲王美人被何皇后害死，但宫内上下全都恳求刘宏不要追究何皇后，而那时宫内禁卫掌控在何进手里。

    这种情况下，刘宏压根不敢处置何皇后，也不敢让宫里任何人接触刘协。

    先安置在暴室单独选乳母喂养，让董重掌握雒阳兵权，时隔一年再让董太后养活刘协，这都是无奈之下的妥协。

    但确实显得刘宏不喜欢自己的两个儿子……

    外人只知道史侯刘辩养在宫外，只知道刘协刚出生就被丢在暴室，看着就像不是亲生的一样。

    这年头，如果人们认为皇帝不是真正的正统，他们会把所有灾祸说成上天震怒，北方极冻酷寒，日月如血，江河冰封，下游绝水，土地无法耕种……全都是上天因天子不正而降怒。

    刘备当然知道，这种冰河时期大概率是前几年西域某处出现了超大规模的火山爆发，火山灰散开遮蔽阳光造成的降温，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现象，数年或数十年后会逐渐平息。

    武帝时期也曾有同样的情况，也是日月无光，血日升空，随后连续地震，再之后普遍降温，气候极寒，经历了同样的冰河时期。

    这种普遍严寒会因火山灰而持续多年，引发一系列自然灾害。

    阳光、气温、水，农业最需要的三个自然因素全都受影响，农业产出暴降，造成大面积粮荒，又会形成更多的连锁反应。

    但这年头的士人是不知道自然科学的，即便知道，他们也会认为这是天子无德所致。

    天人感应已经流传了几百年，这几百年里一代代人都是这么学的——天子无德则上天降怒，官员无德则山河有灾，每次灾害都会有三公免官去职。

    每次大灾祸，天子都会发罪己诏。

    汉武帝就曾因极寒之灾和祭祀泰山而下罪己诏。

    尤其是那些腐儒，就像刘德然这样的儒生，他们是发自内心的相信天人感应的。

    只要他相信皇帝不是真正的正统，他就会认为是窃夺天命并祭拜汉室祖宗，而且是在泰山祭祖……因此上天震怒产生灾祸。

    至于胡人入寇——在很多士族眼里，兵灾也是灾祸，都是天子无德所致。

    当然，士族也并不是都信天人感应，但这个说辞是有用的。

    难怪啊难怪，难怪所有人都在这时候兴风作浪……

    刘备现在懂了……

    这是一场绑架天下的胁迫。

    而且这是让刘备自己的族人来胁迫的——虽然刘备已经分了宗，但刘元起仍是刘备的族父，刘德然仍是刘备的同宗兄弟。

    刘德然说的话，每个人都会相信，就连青州人都会信。

    说刘辩骨血尚在……

    如果刘备没记错的话，刘辩的妻子唐姬，眼下在董卓手里。

    但现在刘备不能再提“刘辩身世存疑”这种事——越提就会越让人认为刘宏确实生不出孩子……

    这是故意挖的坑，是计中计。

    如果刘备上当，拿编造的刘辩身世存疑说事儿，那就刚好能借着刘辩，证实刘宏没有生育能力，那刘协也同样没了名分。

    他们要换个天子，换成所谓的“刘辩的儿子”或者别的什么人。

    只要刘协不是正统继承人，他们就可以拥立一个能得到更多承认的新天子，无论这新天子是谁，都有了对抗刘备的名义。

    然后，乌桓、鲜卑全都会退兵，公孙度、冀州士人们也全都会退兵……整个黄河以北，全都会为“正统天子”上位而“重回安宁”。

    就好像新天子就是正朔，能让上天收回灾祸——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那些腐儒，包括更多的庶民乃黔首，可能都会信的。

    无论这场勒索是否成功，都相当于整个河北有了新的名分。

    可能还不止是河北……

    董卓、曹操、袁术，乃至刘焉刘表等人，恐怕都更愿意接受换个天子，或者彻底没了天子也行……因为刘备那边的政策看起来对士族不利。

    除了刘备，每个有野心的势力，都会接受这种结果。

    这是只有上过当的袁绍才会导演出来的一场大戏。

    袁绍确实已经身败名裂，但正是身败名裂，反而使得他没有了束缚。

    袁绍已经没有了做主君的可能，可无法做主君，隐于幕后操盘的袁绍才更可怕。

    就像常说的洗白弱三分，黑化强十倍……

    不是因为黑化了就真的强了，而是因为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不需要在乎脸面了，再坏的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坏，那就可以跳出一切顾虑随便搞——也就没了脉络可寻。

    如果袁绍真的能颠倒黑白，让大多数士人相信刘协不是刘宏亲生的，那袁绍的‘奸臣’名声说不定还真能重新翻案，因为奸臣传会成为“伪天子发布的伪书”。

    刘备不能杀刘德然，因为刘元起应该也在对面。

    如果刘德然死了，刘元起必会让整个涿郡刘氏全都帮着对面散布谣言，刘备的‘罪’也会再多一笔。

    这既是攻心，也是胁迫，更是为了扰乱刘备——正常情况下，若是得知祖宗坟墓落到了胡人手中，任何人都会慌的。

    想明白之后，刘备问刘德然：“你让我退兵，去河间商议另立之事……去跟谁商议？袁绍吗？”

    刘宏当皇帝之前是在河间解渎侯府，刘宏登基后追尊亲爹刘苌为“孝仁皇”，河间的解渎侯府也被视为了天子潜邸，刘苌的陵墓也在河间。

    刘德然摇头：“如此大事，自然是与三公商议，杨司徒、董司空，大司马伯安公。”

    刘虞确实加了大司马，是公孙度派阳仪到临淄时刘备奏请的，但这是虚衔。

    “董卓和杨彪怎会来河间？”

    刘备耐着性子问着。

    “只要卫将军去河间，三公自会来。”

    刘德然说完，问刘备：“卫将军可有回复？”

    刘德然说的大概是真的，因为麹义在对面。

    麹义是凉州人，麹氏是西平的大姓。他曾跟着韩馥来临淄送甘陵王的首级——韩馥与颜良等冀州士族本来是一伙的。

    韩馥被刘备打发到了长安，冯巡也被扔去了新设的雍州，都在董卓手下讨生活。

    这事与董卓和杨彪可能确实有关系……

    刘备此时还不知道董太后死了，但无论如何，董卓和杨彪都是有理由另立新君的。

    眼下对面来谈判，恐怕也是因为董卓不想全面开战。

    “你打算让我给谁回复？你现在为谁效力？”

    刘备叹了口气：“你该不会说是刘伯安吧？”

    刘备可不相信刘虞会干这事。

    但刘德然却点头：“正是。”

    “哈哈哈……那你就告诉他，我大汉不受异族胁迫！更不受汉奸裹挟！”

    刘备都被气笑了：“滚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让他放马过来！凡是汉奸，乃公见一个杀一个，没有谈判的可能！！”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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