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老魔王突然诈尸，还是吓了埃里克一跳。

    他尽可能平静地抬起割开的手掌，以表明是他唤醒的魔王，无论如何，也该看在他赋予他新生的情况下绕他一命。

    然后埃里克才发现，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时居然已经愈合了，他压根没来得及施展神术。

    魔王忽然开口了。

    只是说的似乎是魔族的语言，埃里克并不能听懂。

    老魔王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转用古语言询问：“人类，还是精灵？”

    埃里克低头看了眼石棺法阵，这玩意儿还带种族鉴定功能？

    “半人类半精灵。”埃里克用古语言回答。

    “为什么一个半人类半精灵，会出现在我的墓室里？”老魔王又问。

    “我们是传送进来的。”埃里克说道，简单解释了一下传送前后的事情，但没说彼时正被魔族追杀。

    老魔王若有所思。

    他醒来后仍然躺在石棺里没动，此时忽然看向埃里克：“你不想跟我多说一些吗？”

    埃里克一怔，很快回答：“你想知道什么？”

    老魔王抬起一只手，伸向他的脑袋，“全部。”

    不知道为什么，埃里克产生不了半点抵抗的念头，只是看着他将手伸过来。

    “——埃里克！”

    他猛地睁眼。

    真实的寒冷再次将他包裹，然后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摔进了石棺里，几乎就在魔王身上趴着。

    而娜塔莉亚趴在石棺旁，满脸紧张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

    “……怎么回事？”

    而在娜塔莉亚的视角中，他实际的行动，跟他自己以为的差别极大。

    据她所说，他爬上去放血之后，整个人忽然就倒下了。

    她在底下看不到他的情况，不断呼喊又得不到回应，只能自己爬上来，将他唤醒。

    “……你上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石棺里趴着？”埃里克难以置信，娜塔莉亚则笃定地点头。

    埃里克抬起手，发现刚才视角中已经愈合的手心伤口，此时仍在往外流血，他赶紧施展神术止血。

    而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石棺里的古老魔王，到此时才真正地睁开眼。

    “我们刚才只是在进行灵魂层面的交流，半人类半精灵，那样效率更高。”

    见魔王真的苏醒，娜塔莉亚毛骨悚然，整个人摇晃了一下。

    埃里克立即扶住她，免得她从这十多米的高度摔下去。

    “如果您能提前跟我打个招呼，那就更好了。”埃里克对魔王说道。

    “注视我。”

    埃里克下意识抬眼，魔王注视着他，短暂沉默后皱了下眉，“你的灵魂……”

    埃里克顿时意识到，这老逼魔王又想暗算他。

    一个翻身从石棺里出来，再通过两次跳跃回到地面，娜塔莉亚不用他开口，也跟着跳了下来，被他稳稳接住。

    “埃里克……”娜塔莉亚不安地看向上面的石棺。

    “走一步看一步。”埃里克把她放下来，又安慰了一句，“虽然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但对我们应该没有杀意。”

    娜塔莉亚抿紧嘴唇，点了下头。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构成螺旋阶梯的那些悬浮残片忽然开始动摇，接着一片片地飞回石棺，重新吸附上去。

    在这个过程中，石棺也在缓缓下降。

    当石棺落地，最后一片残片也重新回归石棺之上。

    老魔王仍然躺在石棺里。

    “来拉我一把，半人类半精灵的年轻人。”他招呼外面的埃里克。

    娜塔莉亚立即对埃里克摇头，他示意她安心，接着开口道：“只要您别再试图用刚才那种方式控制我。”

    “我答应你。”魔王说道。

    埃里克走过去，将魔王拉起来。

    刚苏醒的魔王，看起来身体还有些虚弱，站了一会儿，又在自己的石棺上坐了下来。

    “半人类半精灵……”

    “——我有名字，魔王陛下，我叫埃里克。”

    “埃里克。”老魔王看向埃里克，“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

    “盖亚历七百三十一年末。”埃里克回答。

    魔王沉默了一会儿，“这么说，我已经沉睡了六百多年。”

    “所有人都以为您死了六百多年。”埃里克说道。

    魔王神情不变，发出一点意味不明的声音。

    短暂沉默后，他又看了看满脸警惕的娜塔莉亚，“这么说，现在是你们人类掌控了这片大陆？”

    娜塔莉亚没说话，但基本能听懂，她到底是帝国皇室，自小接受的教育里就包括古语言。

    “如果在一年前，可以这么说。”还是埃里克回答了魔王的问题，“现在的话，一半一半吧。”

    老魔王望过来，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魔族部落间，又诞生了一个可以统一所有部落新的魔王？”

    看来魔王也能意识到自己死后整个魔族的状态，埃里克心想。

    “是这样没错。”

    老魔王坐在自己的石棺上，陷入沉思。

    埃里克和娜塔莉亚互相望了望，用眼神交流着接下来的选择。

    娜塔莉亚的意思是让魔王打开墓地的石门——如果他能做到的话——然后让他进入真正的长眠。

    埃里克则让她冷静一点，先看看情况再说。

    “既然给您奉献一点鲜血，就能让您死而复生，为什么陛下会沉睡这么多年？”埃里克开口，将魔王从过往记忆里拉出来。

    老魔王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后来者，你听到的传说是什么？”

    “魔王暴卒，无人可以统御魔族诸部落，因此分崩离析。”埃里克回答。

    “‘暴卒’……事实是我的第二段生命正常结束，却因为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时，预定的献祭者没有出现，没能延续到现在的第三段生命。”魔王说道，又环顾了一眼自己的墓室，“现在看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背叛。”

    “人类已经帮您完成了对背叛者的复仇。”埃里克说道。

    老魔王凝视了他一会儿。

    这时，娜塔莉亚用生疏的古语言开口：“你刚才说‘献祭者’，献上鲜血让你复活的人，会付出什么代价？”

    老魔王看向她，又看向埃里克，“代价就是永远失去自由。”

    埃里克和娜塔莉亚脸色一变，不过也因为两人在行动前就都有了某种准备，这种代价似乎也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而魔王的话显然还没说完。

    “你会得到最严密的保护。”老魔王看着埃里克，“以及最好的待遇，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的生命最大地延续下去，因为我这一段生命与你的生命等同。”

    埃里克一怔，眯起眼睛，“也就是说，如果我死了，陛下也活不成了？”

    魔王摇头，“这是其中一半。”

    娜塔莉亚脸色冷下来，“你死了，埃里克也会死？”

    魔王微微颔首。

    埃里克的反应比娜塔莉亚平静得多，“除此之外，对我还有什么影响吗？”

    老魔王又看向他，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

    “献祭过后，我应该可以轻易掌控你的灵魂，我的意志便是你的意志……可你的灵魂并不纯粹，掺杂着太多我未曾了解甚至未曾见过的部分，就像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存在过……你抵抗了魔王的意志。”

    埃里克默然。

    魔王所说的，应该是他的灵魂中来自上辈子的另一个世界的部分。

    “看样子你知道那是什么。”魔王看着他说道。

    埃里克并未承认，而是说道：“还是回到陛下与我的联系上吧。按陛下说的，您要延续下一段生命，得事先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也就是说，如果没来得及做这种准备，这次死亡就是真死了。”

    魔王没有否认，“人类与精灵诞生的子嗣，即便没有三百年的寿命，应该也远远高过普通人类。我想我至少还有一百年的时间做准备。”

    “我也希望我能活得尽可能久，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能不能再活几天都是问题了。”埃里克说道，“如果陛下无法打开自己的墓地，那现在就可以做好真正长眠的准备了。”

    魔王低头看着自己沉睡的石棺，“那些背叛者没有毁去我的肉体，而是把我藏在这里，就表明他们依然心存畏惧，准备好有一天让我再度归来。离开这里不是难事。”

    埃里克猜测，老魔王死后魔族崩溃分裂的速度超出了那些背叛者的预料，以至于亡者还没能王者归来，其所属部落就被其他魔族部落干翻了，老魔王被彻底遗忘，一躺就是六百多年。

    不过他既然说离开这里不是问题，埃里克还是松了口气。

    很快，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那颗可以传送到这座墓地的陨石，也是魔族留下的？”

    魔王想了一下，看向身下的石棺，“你说的那颗陨石，原本是这座石棺的一部分，就是从这中间挖出来的。当然，这原本确实是一块巨大的陨石……他们居然用这个给我当棺材。”

    魔王嘀咕起来，不知道在感慨什么。

    埃里克和娜塔莉亚都看了眼石棺中间挖空的部分，确实只比星原学宫地下那颗陨石稍大一些。

    “我从你们人类那里发现了一些性质类似的东西，然后意识到这种陨石可以用于传送。于是挖出一部分，让人送到了遥远的大陆南方，实验后才发现，需要大量的魔力和灵魂之力，才能启动如此距离的传送。”

    魔王顿了顿，看向两人，随意地说道：“完全充能后，应该刚好可以将你们两个传送过来。”

    埃里克和娜塔莉亚对视一眼，脸上惨白。

    鲁斯狄不是传送到了别的地方，而是能量耗尽，压根没能传送过来。

    魔王注意到了两人的异常神态，等他们回过神来才开口道：“我已经回答了你们很多问题，现在该你们告诉我，如今的大陆是什么样子了。”

    埃里克深吸一口气，回答道：“陛下的族人败亡后，人类统治了这片大陆五百多年，现在魔族在新任魔王的带领下卷土重来，与人类分庭抗礼，已经重新占据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大陆了……这是最近一年才发生的事情。”

    魔族势如破竹，而老魔王神情漠然。

    “现在的魔王叫什么，来自哪个部落？”

    “魔王名为拉特瑞尔。”埃里克回答，“来自……古乞部落。”

    娜塔莉亚扭头看他。

    魔王拉特瑞尔的名字她也知道，还在卢蒂亚的时候，魔王派来的使者张嘴便是我王拉特瑞尔之类的话，可魔王来自哪个魔族部落，她从未见哪份情报里提及过。

    老魔王想了一下，“没听说过这个部落……看来这六百年间，魔族内部发生了不少事情。额古纳部落现在还在吗？”

    埃里克看了他一眼，“那是五百多年前，最先被人类彻底消灭的三大魔族部落之一。”

    那是老魔王的部落，也是在魔王“暴卒”后，遭受魔族内部反扑、损伤最大的部落，因此最先消亡。

    老魔王显然已经预见了这个结果，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埃里克又回答了他不少和魔族相关的问题，直到老魔王问到他也不清楚的部分。

    “你们与魔族对抗，连这种事情都不了解？”

    埃里克一时间不知道他是在真心发问还是恶意嘲讽，反正娜塔莉亚脸色变得难看了不少。

    “魔族重新回到人类的视野中，也不过最近大半年的事情。”埃里克说道，“如果不是遇上我们俩，这点时间大概还不够陛下在长梦中翻个身呢。”

    老魔王听得出他的情绪，不以为忤。

    “我们现在可以出去了。”

    他站起身，尝试着往前走了两步，缓慢，但还算稳定，像个普通的老人。

    虽然这“老人”已经有八百多岁的高龄了，而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岁。

    埃里克还没热情到扶着他走路，娜塔莉亚更不可能搭手，两人就看着他逐渐适应躺了六百多年的身体，脚步越来越平稳。

    终于从主墓室中走出来，站在通道口，老魔王回头看了一眼，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才刚出主墓室呢，我们接下来还有很多路要走，陛下。”埃里克提醒。

    魔王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

    从墓道里那些尸体旁走过时，他问了一句这些尸体摆在这里的用意是什么。

    “您不如亲自去问问您那些做出决定的族人。”娜塔莉亚冷不丁地说道。

    魔王说，她对他似乎有不小的敌意。

    “不能因为我跟陛下聊得还算愉快，就忽视人类与魔族之间的血海深仇吧。”埃里克开口道，“尤其这血海深仇就是陛下您带来的。”

    魔王表示理解，随即又表达了对埃里克此时能够泰然处之的欣赏，希望他能留在魔域，为他效力。

    “陛下是担心我还没走出魔域就死了？”

    “这也是其中不得不考虑的部分。”魔王说道。

    “我只会比陛下更在意我自己的性命。”埃里克说道。

    “真是矛盾。”魔王沿着自己墓地的墓道往前走去，“我已经恢复到可以用你的命来威胁你的程度，但代价则是我自己的命，而我发出威胁的目的，却是为了保护你的命。”

    埃里克和娜塔莉亚跟在后面，说道：“让陛下陷入为难，我也很不好意思，可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埃里克忽然停顿了一下，扭头看向娜塔莉亚：“失策了，在献祭之前，我们应该先拖着魔王的尸体去石门那边试试的，搞不好按个手印门就开了。”

    娜塔莉亚眉头紧皱，“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流，也没想过控制声音，走在前面的魔王听得一清二楚，说道：“不必遗憾，死魔王必然打不开你们所说的那道门。”

    “万一呢。现在没机会验证了。”埃里克还是遗憾地叹了口气。

    从侧厅外的通道经过时，魔王询问里面有什么。

    “陛下的王冠和袍服。前面还有两个侧厅，分别放着陛下的武器和盔甲。”

    魔王只要自己的武器。

    跟着他来到第一个侧厅，埃里克和娜塔莉亚怎么也拿不起来的黑色长剑，被魔王轻松拿起。

    “陛下这把剑有名字吗？”埃里克问。

    “灵魂吞噬。”

    魔王举起长剑，盯着剑锋看了一会儿，“这把剑可以吸收被杀者的灵魂，因此也需要一定的灵魂掌控能力，才拿得起这把剑。”

    埃里克站在高台下，也望着上面，“陛下当年收集的灵魂之力，现在已经全部落进新魔王的手中。还有一位人类的灵魂研究者，正在帮助新魔王研究和利用那股力量，甚至已经取得了不俗的进展，魔族大军势如破竹就有其影响。”

    老魔王扭头看着他，长剑一挥，一阵黑色的雾气弥漫开来，几乎将整个高台包裹其中。

    埃里克拉着娜塔莉亚往外退了几步，魔王的声音从黑雾里传出来：“埃里克，你觉得我的出现会让魔族再度分裂，所以对我才不像你身边那位那般抗拒。可你想过，外面那位魔王对我臣服的情况吗？”

    “总不能见您一面就直接臣服吧，谁还不是个魔王了？”埃里克看着黑雾，“咱得各拉一批人马，打打看再说啊。”

    短暂沉默后，魔王自苏醒以来第一次发出笑声。

    对人类而言，魔族最可怕的时候，是出现一位可以统一所有部落的魔王的时候；

    而对魔族本身而言，最可怕的情况，则是内部同时出现两位这样的魔王的时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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