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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惊蛰


“顾...怀?”

刘全嘶哑地开口。

顾怀没有回答。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刘全,那双眼睛在春天的雨丝里,清亮得可怕。

这条巷子里,想要逃出生天的人,和拦住生路的人,对视着。

双方沉默了许久。

雨水打在青石板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也打在刘全的脸上,冰冷刺骨。

“你...”

刘全打破了沉默:“你...真的要与我鱼死网破?”

顾怀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甚至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这句话。

“这话听着挺可笑的。”他说。

似乎被他这种平静的态度刺痛了,刘全惊怒交加地低吼:“可笑?顾怀!我承认我小看你了!但你以为你赢了吗?我姐夫收拾完陈识,下一个就是你!你现在让开,我们之间还能留点情面!”

“别等了,”顾怀的声音很轻,“你我都知道,他来不了。”

听到这句话,彷佛一切都得到了确认,刘全的表情突然不再狰狞,而是在沉默片刻后,问道:

“我还一直在想,陈识那个废物为什么突然有了胆子动手,原来...都是你做的?”

“其实我并没有做太多事情。”

顾怀摇了摇头,雨水顺着鬓角流下。

“我只是告诉他,张威和你,要勾结叛军,献城谋反,到时候你们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这个江陵县令。”

刘全身子微僵,他知道顾怀现在没有必要骗他,所以听到了这句话,之前的一切都慢慢联系起来了。

他回忆起李易那个书生毫不避讳地走进县衙,想起昨夜失败的奇袭,想起自己用谎言来让张威同意调兵,想起自己意气风发地带着人准备出城却听到城西传来的喊杀声...

“那我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他说,“你从哪儿知道,我和义军有联系?”

“我是诬告啊,”顾怀回答,“诬告要什么证据?你们和起义军有没有联系重要吗?陈识信不信才重要--而事实证明,他也确实信了,因为他怕死。”

“疯子!”

刘全终于失态了,他指着顾怀,咆哮道:“你这个疯子!你敢凭空诬陷朝廷命官?!你为了对付我,竟敢挑动全城火并?!”

一个私盐贩子说出这种话未免有些可笑...但这番话对于此刻的刘全来说却是真心实意。

他看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年轻得可怕的读书人,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不是输在武力,不是输在财力。

他是输在,他根本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人的所作所为。

这他妈哪里是个读书人?这明明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敢拿自己和其他人的性命,敢拿朝廷法度当棋子来布局的疯子!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他看着那张平静的脸,全身冰凉。

“放我走,”他几乎是在乞求,“我把所有的金银都给你,我发誓,永不回江陵!何必拼个你死我活?”

“你知道这不可能,”顾怀说,“因为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给我其他选择--我们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

“我给了!”刘全嘶吼起来,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曾在茶楼问过你要不要加入盐帮!  是你自己不识抬举!是你自寻死路!”

顾怀轻轻笑了一声。

“如果当时我妥协了,我还有办法站在这里么?”

他说道:“我的方子会被你夺走,等到你觉得我没了用,我和福伯就会烂在城外的破屋里--甚至比那更惨,刘全,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可你现在连坏人该有的模样都没了。”

“我很失望。”

“你难道就是什么好人?”刘全冷笑道,“你做的哪一件事是善事?你怕我动手,就买下庄子拉一群人垫背,你想要挣脱我,就敢诬告县尉让江陵城里发生火并!顾怀,你能有今天,不是因为你是好人,只是因为你比我狠!”

“我从没说过我是好人,”顾怀轻轻摇头,“或许我上辈子曾经有资格这样自称,但现在已经没了。”

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那张清秀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叹息。

“其实一开始,我真的很不习惯这个世道。”

刘全不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在说什么胡话。

顾怀像是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对这个将死之人,说一些他永远不会对其他人说的话。

“如果没有你找上门,我大概会先攒点钱,然后带着福伯,找个小地方躲起来,做点小生意...我真的很不习惯这个乱世。”

顾怀的眼神,从天空,缓缓移回,落在了刘全那张脸上。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变得冰冷,他一步步,踩着积水,走向刘全。

“但你教会了我。”

“是你,派人打伤福伯,用血在墙上写字警告我。”

“是你,贪得无厌,逼我交出一千斤盐,不给我留活路。”

“也是你,昨夜带着盐帮,要屠我庄园,鸡犬不留。”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你教会我,在这个世道,躲和逃,是没用的。”

“只有拿起刀,才能活下去。”

顾怀走到了刘全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尺,他能清晰地看到刘全眼中跳跃的恐惧。

“总有人要活下来。”

“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

“那来啊!”

知道再无转圜余地的刘全猛地后退,声嘶力竭地咆哮:“杀了他!”

他那四名心腹,本就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此刻听到命令,不再犹豫,怒吼着,挥刀冲向了堵住巷子前后出路的庄园青壮。

他们是刘全最后的依仗。

然而...

杨震面无表情,甚至连刀都没拔。

他只是看着那四个亡命徒举起刀,然后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刺!”

那十名庄子里的青壮,在这些天的训练,尤其是两场死战过后,早已脱胎换骨。

没有恐惧,没有慌乱。

在杨震的喝令下,他们几乎是本能地,踏前一步,手中长矛,整齐划一地,猛然刺出!

依旧是三段刺。

“噗嗤!”

密集的、血肉被洞穿的声音响起。

那四名刘全的心腹,连巡逻队员的衣角都没摸到,就在巷口那狭窄的地形中,被这简单、粗暴、却致命的枪阵,瞬间贯穿!

四个人,每个人身上都至少插着两三根长矛,他们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的血洞,而后无力地栽倒在地,抽搐着,很快没了声息。

巷子再次陷入死寂。

刘全的身子彻底僵住,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想要逃,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杨震走了上去。

在刘全惊恐的目光中,杨震没有手起刀落地砍掉他的脑袋,而是精准地斩断了刘全的左右手,几乎只剩下一层皮还连着。

刘全惨叫着,站立不稳,狼狈地扑倒在泥水之中,沾了一身污秽。

杨震收刀,然后,他走回顾怀面前。

将那柄依旧温热、带着血腥气的短刀,递了过去。

刀柄朝向顾怀。

“总要踏出这一步的。”杨震的声音很沉。

顾怀看着那柄刀。

这像是一个仪式。

顾怀看着那柄在晨光中泛着冷意的短刀,又看了看倒在地上,浑身颤抖、眼神怨毒的刘全。

乱世的生存法则啊...

他沉默片刻,接过了刀,然后一步步,走到刘全面前。

“别杀我!”刘全感受到了那股冰冷的杀意,他彻底崩溃了,语无伦次地求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知道义军的秘密!我知道他们的囤粮点!我...我把账本...啊--!”

顾怀蹲了下来,声音平静。

“太晚了。”

他没有再给刘全任何开口的机会。

他握刀的手很稳,刘全惊恐绝望的目光中,那柄冰冷的短刀,利落地,划过了他的脖子。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上了顾怀的青衫,也溅上了他那过于干净的脸颊。

顾怀没有闪躲,也没有闭眼。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刘全的眼睛,看着那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直到彻底熄灭。

没有呕吐,没有不适。

只有一种,了结了什么的平静。

他在刘全怀中搜索片刻,找出了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物品。

打开。

一些金银,还有那本真正的,记录着刘全与义军所有盐铁交易的账本。

顾怀将其收入怀中,看了看手里的刀,然后又看了看没有动作的杨震。

“还得我来?”

“做得彻底一点,对你有好处。”

顾怀叹了口气,重新握紧了刀。

“下刀的角度不对,这样割,刀会钝。”

沙沙沙。

“要找出脖颈骨头的缝,顺着那里砍会省力点。”

沙沙沙。

“你要实在想吐,吐出来会好受些,别死撑。”

“不用了,”满身都是血的顾怀站起身,提着刘全死不瞑目的人头,看向城西:“还不能吐,等到那位县尉死了,我再吐也不迟。”

......

城西,县尉府前长街。

喊杀声已经变得稀疏,但血腥气却浓郁得令人作呕。

大雨转成了毛毛细雨,天色彻底大亮,将这片修罗场照得清清楚楚。

双方都杀红了眼,也都到了精疲力尽的边缘。

县尉张威的亲兵确实精锐,再加上团练的支援,让原本处于人数劣势的他们扭转了局势,眼看就要彻底压倒陈识。

但天亮了。

陈识是县令,就算是被架空的县令,但官职终究是江陵城最高的,这给张威一方的人马增加了不少心理压力。

再加上占着“平叛”的大义,四面八方赶来的人里,大部分都汇入了他的麾下。

局势再次僵持下来。

团练退入了县尉府,靠着府邸的坚固防守,张威领着亲兵左支右绌,勉力支撑。

陈识带来的乌合之众也到了极限,士气低落,根本无法攻破县尉府的最后防线,眼看就要溃散。

陈识本人躲在亲卫的重重保护之后,脸色惨白,握着马缰的手仍在发抖。

进退两难。

就在这最后的僵持时刻,一支不起眼的队伍,沉默地从战场的侧翼走了出来。

顾怀。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战场。

他看到了墙头上还在咆哮的张威,也看到了后面脸色惨白的陈识。

僵局必须打破。

陈识绝对不能输,更不能死。

一个活着的、含恨的县尉,比死掉的县尉...麻烦一万倍。

“杨兄,天亮了,再射一次怎么样?”

杨震会意。

他左右看了看,取下长弓,又抽出了三支箭矢,身影一闪,隐入了一处还在冒着黑烟的、燃烧过的民居二楼阴影之中。

那里,恰好在县尉府的侧方,而且居高临下。

墙头上,县尉张威正持刀咆哮,一刀劈翻一个刚爬上来的衙役。

“陈识!你这狗娘养的酸儒!等老子杀出去!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咻--!”

一声尖锐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破空声被淹没在了喊杀声里。

冷箭,穿过朦胧的雨幕,精准地、狠狠地,从张威咆哮时大张的嘴巴里射了进去!

箭簇从他的后颈贯穿而出!

“嗬...嗬...”

张威的咆哮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了最狰狞的那一刻。

他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喉咙,鲜血从他的指缝中狂涌而出。

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噗通。”

这位在江陵城作威作福多年的土皇帝,就这么直挺挺地,从墙头栽倒下来,砸进了府门前的泥水血泊之中。

全场陷入了片刻死寂。

随即,县尉府内外,都爆发了震天的哀嚎和高喊声。

“大...大人死了!”

“县尉大人被射死了!!”

“降了!我们降了!!”

除了少数仍在负隅顽抗的张威亲兵,其他人看到这一幕,都下意识松开了武器,“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所谓的“叛军”,彻底崩溃了。

......

在张威从墙头倒下的时候,陈识还骑在马上,浑身发抖。

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看到张威突然就从墙上掉下来了,然后各种喊声就震得他有些头晕。

他还有些迟疑这是不是张威的计谋--就像他曾经读过的兵书上写的那些,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下令让所有人都压上去。

如果这是真的战场,那么或许他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机会。

但好在这只是一场城内的火并。

还在犹豫的陈识眼角余光注意到了一旁急得跳脚的师爷,而清晰起来的声音也传进了他的耳朵。

“赢了!我们赢了!”

“大人威武!!县尉张威...被我们射死了!!”

“大人威武!!”

赢了?

真的赢了?

陈识的腿一软,差点从马上瘫倒下来,但只是一瞬间,一股巨大的狂喜,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便让他浑身都在发抖。

虽然莫名其妙,虽然一波三折,虽然心惊胆战,但...他赢了!

江陵城归他了!他大权独揽了!

就在这时,旁边的喊声突然渐渐停下,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陈识看过去,一道青衫身影,一步步,穿过满地的尸体和泥水,走到了惊魂未定的陈识面前。

“恭喜县尊大人,”顾怀笑了起来,“城中大乱,幸有大人洞察奸邪,力挽狂澜,诛杀首恶。”

满身的鲜血映着他明朗的笑容,不知怎的让陈识打了个寒颤。

他身后,杨震将一颗兀自滴血、死不瞑目的人头,扔在了陈识的马前。

“砰。”

是刘全。

另一名青壮,也将刚从尸体上割下的、张威的首级,提了过来,扔在了刘全的头颅旁边。

两颗人头,在泥水里滚了滚,停在了一处。

陈识是个文人,是清流文官,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那曾经让他咬牙切齿、但又畏惧的两个人如今已经成了泥水里的头颅。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马缰,试图自己该有的威严,但那只握缰的手却抖得比之前更厉害。”

最终,这种恶心感让他想到了什么,在周围的欢呼中沉默了下来。

顾怀却没有等待他的回应,只是从怀中,掏出那本被血水和雨水浸透了大半的账本,双手捧着,递到了陈识的面前。

他的声音里,之前伪装出来的恭敬消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平静:

“这是从刘全身上搜出的,与叛军勾连的真正铁证。”

“如今,人证、物证、首恶俱在。”

“大人平叛之功,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陈识从那两颗人头上收回目光,又落在了那本递到他面前的账本上。

最后,他缓缓地,抬起头,和这个浑身血污、青衫湿透的年轻“学生”对视着。

他终究是个能考中科举的聪明人。

所以他那因为狂喜和后怕而有些混乱的大脑,在这一刻,骤然清明。

一股寒意涌了上来。

刘全...不是自己杀的。

张威...也不是自己杀的。

所谓“通敌”...是顾怀告诉他的。

如果没有那支冷箭,他能赢过张威么?

仔细想想,张威被逼得只能在县尉府里死守,如果他真的有想要开城叛变,为什么会这么狼狈?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织成一张让他通体冰寒的大网。

从头到尾,都是顾怀...在推着他往前走。

然后,顾怀做完了该做的事,再次站在了他的身前。

他看着顾怀,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原来...是你。”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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