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在舷窗外无声流淌，如同凝固的黑色天鹅绒上撒了一把冰冷的钻石。这短暂的航行间歇，是“锈火焚歌”行动后罕见的宁静，却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老瘸最终那声咆哮和殉爆的火光，如同烙印，灼烧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凯斯传回的那段孩童嬉戏的短暂影像，则像一根细针，更深地扎进心底，提醒着我们所失去之物的具体温度。

我所驾驶的这艘小型烬艇，是夜莺利用废墟零件拼凑出的杰作，也是我们目前唯一能信赖的机动力量。但此刻，它正发出一种不祥的、间歇性的低频震动，引擎的嗡鸣声也变得时断时续，如同一个疲惫不堪的心脏挣扎着跳动。

“不对劲。”我皱着眉，将飞船缓缓驶入一片密集的小行星带阴影处，关闭了主引擎，只留下维持生命系统的最低功率。“林烁，过来帮我一下。”

林烁——那个沉默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少年，闻声从副驾驶座上起身。他的动作很轻，像猫一样，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自他的妹妹林澄被赫利俄斯掳走、后又历经变故（如今仍在避难所深处由夜莺看护、沉睡未醒），他变得更加沉默，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被抽空，只剩下一个执行命令的空壳。

我们戴上简易的呼吸面罩，打开舱盖，悬停在外部的失重环境里，开始检查尾部引擎。冰冷的宇宙寒意瞬间包裹上来。

“第三能量导管接口有泄漏迹象，”我指着引擎外壳上一处细微的、正在缓慢渗出幽蓝色离子雾的缝隙，“把外壳卸下来。”

林烁点点头，拿起多功能工具，熟练地开始拆卸固定螺栓。他的技术很好，手指灵活而精准，这大概是他过去在K7区废墟求生时练就的本领。

厚重的防护外壳被缓缓取下，露出内部复杂而精密的引擎核心。无数能量管道和晶线交织缠绕，中心处，一个不规则的多面体晶体正散发着稳定的柔光——那是烬艇的心脏。

然而，我的目光瞬间被晶体基座上一个极其不协调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枚徽章。

一枚用粗糙的金属手工捶打而成的、边缘已经磨损、覆盖着暗红色锈迹的徽章。它的图案是一朵在齿轮和火焰中绽放的鸢尾花——锈火同盟最早期、几乎已被遗忘的象征标记。

这枚徽章……我认得它！

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绝不可能！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大脑嗡嗡作响，试图否认眼前的事实。

林烁也看到了那枚徽章。他拆卸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疑惑。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用工具尖端轻轻刮擦了一下徽章边缘的锈迹，露出了下面更深一点的刻痕——一个模糊的、花体的“Y”字母。

那是……叶然（Ye  Ran）名字的缩写。也是老瘸女儿……小时候最爱刻的图案。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离子雾泄漏发出的细微嘶嘶声。

林烁缓缓抬起头，目光从徽章移到我脸上。他没有说话，但那无声的注视却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力量。他的眼神里不再是空洞，而是某种锐利的、试图穿透我所有伪装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舰体上，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

“……这艘船的动力核心，”林烁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神经上，“它的能量波动频率很奇特……不像普通的聚变引擎，反而更像是……某种生物神经信号的放大和转化装置。”

他怎么会知道？！这种技术细节早已被掩埋！

“这徽章，”他继续追问，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固执，“是老瘸女儿的遗物。我见过类似的图样。为什么会在引擎最核心的地方？”

我的嘴唇动了动，想编造一个理由，想呵斥他闭嘴，想把这该死的徽章立刻毁掉。但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老瘸最后那声咆哮、叶然消散前的眼神、还有这枚如同诅咒般出现在这里的徽章……所有的往事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多年来用冷漠和仇恨筑起的堤坝。

“……它不是遗物。”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连我自己都陌生的颤抖，“它……是‘钥匙’的一部分。”

林烁的瞳孔微微收缩。

“很多年前……在赫利俄斯还是李琟，在他彻底疯掉之前……我和叶然……我们都是锈火最早的成员……”我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片燃烧的废墟，闻到了硝烟和鲜血的味道，“那场针对早期实验室的袭击……我们以为能摧毁他的研究……但我们失败了……败得很惨……”

images  of  fire  and  falling  debris  flashed  behind  my  eyelids.  “叶然……她为了掩护受伤的我……被俘了……”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从喉咙里艰难地拔出，“赫利俄斯没有立刻杀她……她拥有罕见的神经敏感体质……是他完美的‘实验品’……他当着我面……剥离她的意识……抽取她的记忆……把她……”

images  of  cold  surgical  tools  and叶然无声的惨叫让我无法继续说下去。我猛地睁开眼，泪水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却又在失重环境中凝成冰冷的圆珠，飘散开去。

“我活了下来……像条野狗一样逃了出来……但一切都变了。”我的声音变得嘶哑，充满了自我厌恶的恨意，“锈火认为行动失败是我的责任，几乎将我除名……我无处可去……仇恨是唯一支撑我的东西……”

我看向那枚锈火徽章，眼神模糊：“老瘸……他那时还没那么疯……他找到了我……给了我这枚叶然一直贴身藏着的徽章……他说……‘丫头，记住她，然后，用他们最害怕的方式，活下去’。”

“所以……你接受了‘活引擎’改造？”林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了然和……怜悯？

“那是唯一能快速获得力量、接近赫利俄斯的方法！”我激动起来，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晶穹那帮杂种提供的技术！将经过改造的引擎核心与驾驶者的神经系统直接耦合！代价是……共享生命，共享痛苦，记忆会不断被引擎抽取作为燃料……甚至……融合进一些……‘残留物’……”

我痛苦地喘息着，指着那颗跳动着的引擎核心：“它……它里面……有叶然的一部分……有她最后被剥离时的痛苦……也有老瘸女儿……那些被赫利俄斯害死的所有人的……碎片！我不是在驾驶它……我是和它们一起在燃烧！”

林烁沉默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复杂难言，那里面没有了质疑，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理解了所有重量的静默。

就在这时——

嗡——！！！

那枚嵌在核心上的锈火徽章，突然毫无预兆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整个引擎核心随之剧烈共振，发出的不再是机械的嗡鸣，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无数人重叠在一起的悲鸣和低语！

在那混乱的声响中，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温柔的声音，穿透了一切，直接响在我的脑海深处，也回荡在这片小小的太空里：

“……阿槿……”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倒流。

那是……叶然的声音！不是残影，不是幻觉，是那么的真实，带着她独有的、略带沙哑的温柔！

“……停手吧……”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悲伤，却没有任何责怪。

“……不要再……燃烧自己了……”

“……回头……还来得及……”

“叶然……？”我喃喃自语，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声音的来源，却只碰到冰冷的引擎核心。

“……我……回不了头了……”我摇着头，声音破碎不堪，混合着哭腔和绝望的笑，“引擎……生命……早就连在一起了……停下来……我会死……它们也会彻底消散……”

那温柔的叹息声再次响起，带着令人心碎的谅解：

“……我知道……”

“……所以……让我……陪你……直到最后……”

引擎的共鸣渐渐减弱，那悲鸣和低语也慢慢平息，只剩下徽章的光芒依旧在微微闪烁，如同一声漫长叹息的余韵。

我无力地靠在舰体上，失重的泪珠不断飘起。所有隐藏的秘密、背负的仇恨、不堪的过去，都被赤裸裸地揭开。复仇之路的尽头，不是解脱，而是与噩梦更深的捆绑。

林烁静静地飘在一旁，许久，他轻轻地将引擎的外壳重新盖上，遮挡住了那枚如同眼睛般注视着的徽章。

他没有看我，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该返航了，指挥官。”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

那或许是……同病相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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