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天子远谋,匹夫立志
第164章 天子远谋,匹夫立志
地安门外的勇卫营大校场,旌旗如林,猎猎作响。
数千名军士顶盔贯甲,持戈按刀,如松柏般伫立在校场之上,鸦雀无声。
他们的目光,全都汇聚在前方那座高高的点将台上。
台上,大明皇帝朱由检身著天子常服,身姿挺拔,却久久未发一言。
他的身后,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徐应元,以及曹变蛟等六位新任的把总。
他们也如同台下的兵卒一般,屏息凝神,静静地等待著。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陛下在想些什么,更没有人敢开口催促。
然而,这位在臣子眼中深不可测的君主,此刻的心思,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目光看似在巡视著眼前的军容,思绪却顺著今早看到的菠菜,漫无边际地发散开来。
京师昨日下了一场雪。
一场又短、又急、又干的雪。
雪花洋洋洒洒,看似声势浩大,却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便宣告终结。
落地之后,也未能积起半分,今早太阳一出,便了无痕迹。
今晨来校场之前,他特意走的兔儿山那边,拉著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农询问。
他们说,这场雪是有些奇怪,但往年也并非没有过。只要后面能再多下几场,便算不得什么灾。
平平常常而已—
平常吗?
脑子里有著答案的朱由检,当然不这么认为。
他在后世是文科生,不是理科生。
这导致他对大炼钢铁、手挫电报等事一知半解,只能和大明人来一起努力,从头推演科技树。
但文科生的知识,也并非全然无用。
比如,他清楚地知道,那个名为「小冰河期」的幽灵,是如何摧毁这个老大帝国的。
仅仅是气温下降一到两度,为什么会那么严重呢?
是作物因热量不足而减产吗?
哪有这么简单!
作为一个亚热带季风气候占主导的国家,华夏大地的降雨,绝大部分都依赖于东南季风从海洋上带来的丰沛水汽。
而东南季风的强弱与推进,又受到副热带高压的精准控制。
正常年份,副热带高压会如一个忠诚的将军,在夏季稳步北上,将雨带从华南一路推至华北,让整个帝国都沐浴在充沛的雨水之中。
但是——降温了。
全球性的降温,导致大陆地区在夏季升温变慢,形成的热低压强度减弱。
温度差值一低,海洋高压向大陆低压地区推送水汽的动力,自然也就随之不足。
这便是小冰河期灾难的第一个真相:夏季季风整体被削弱,水汽总量减少。
而更可怕的是,副热带高压北移的动力,同样会因为大陆的「冷静」而减弱。
它会变得步履蹒跚,甚至在江淮地区长时间停留、徘徊。
其结果,便是南方大涝,暴雨连绵,而广袤的北方,却久久等不来救命的甘霖,滴雨不下。
等到副高终于积攒够了力量,勉强挪到北方时,田地里的作物,却早已在烈日之下,被活活晒死、渴死了。
这就是小冰河灾难的第二个真相,也是真正摧毁大明的杀招!
-南涝北旱!
与温度下降的连锁反应相比,那区区一度两度热量损失所造成的作物减产,又算得了什么呢?
朱由检眉头微皱。
现在人事、军事、财税,逐渐开始铺开了。
他每日要翻阅、查看的官员浮本,也越来越少了。
是时候抽点时间,开始筹备科技树的攀升了。
这里面包括蒸汽机、包括军工、自然也要包括这等他非常熟悉的文科科技树气象学理论。
否则北直隶新政一旦铺开,受损的地主,压制的文官撞上这天灾,肯定是要合流一起的。
到时候他的案头一定会堆满「新政失德」、「天灾示警」的奏疏,裤裆里到时候不是屎也是屎了。
那么,如何开始呢—
文科生朱由检,就在这讲台之上,数千人眼皮底下,两眼无神,畅想未来。
最后还是他自己清醒了过来。
他扫视了一眼台下那一张张肃穆的脸庞,迅速从「早八人」的走神状态中清醒,切换到了大明皇帝的工作模式。
「徐应元。」他的声平静无波,「发赏吧。」
「奴婢遵旨。」
御马监掌印太监徐应元躬身一礼,随即上前一步,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绫,展开,朗声唱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勇卫营自成立以来,尔等踊跃从军,用心操练,朕心甚慰。今考核两千余众,虽未入选,然其筋骨血勇,已非寻常兵卒可比。若置于各处,亦堪称精锐。」
「然,勇卫营乃天子亲军,国之利刃,非百里挑一者,不得入列。今将尔等两千余众,分发京营各部,望尔等勤勉如故,奋勇争先,则或仍有重归勇卫营之时!」
「圣心仁慈,时已入秋,天气渐寒,念尔等操练辛苦。特赐勇卫营全军将士,每人棉衣一件,御酒一碗,金背大钱十枚,以壮其志。「
「淘汰之士,一体领赏,以示朕恩!」
徐应元的声音在高台上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台下数千军士的耳中。
短暂的寂静之后,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冲天而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军士,无论留下还是淘汰,尽皆单膝跪地,甲叶碰撞之声汇成一片雄浑的交响。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虚扶:「放赏。」
「放赏!」
尖细而悠长的传唱声,自点将台始,由一众太监接力,传遍了整个校场的每一个角落。
仪式开始了。
一队队,一伍伍。
坐营的太监们手持名册,开始高声点名。
每一个被淘汰的伍队,都在一片沉默的注视中,走出队列。
那点名声从远到近,一个个昨日还在争夺排名的队伍,逐渐消失在校场的出口方向。
留下的军士们默然无语,只是静静地看著这一切。
校场一个角落,张福所在的队列中,气氛更是复杂到了极点。
孙胖子左右看看,勉强笑道:「临走时还能赚碗酒吃,刚好也不用受这冬日操练之苦,倒也不算坏事。」
没有人接他的话。
孙胖子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凝固,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有多么言不由衷。
谁不想留在勇卫营?谁不想成为天子亲军?
可事已至此,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伍长张福手按刀把,手背上青筋毕露,死死地盯著前方。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仿佛一头即将被逐出山林的猛虎,眼神中充满了不甘与压抑的怒火。
勇卫营淘汰,以队为单位。
他作为一个大同选来的选锋勇士,纵然再如何努力,也顶不住头顶队官太过废物!
可惜!可叹!
狗日的队官!狗日的刘若先!别让我在京中撞见你!
李麻子垂著他那双三角眼,面无表情,只是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拨动著弓弦,发出「
嗡、嗡」的轻响。
那弓弦震动的声音,仿佛是他此刻心乱如麻的写照,扰得人心烦意乱。
断筋折,犹可再续;一泄,万难再聚。
他们这一伍巧得很,都曾是边镇的悍卒,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硬汉。
那个陈结巴,不善说话,却拿过西虏三颗人头。
只是全拿去换了钱财,给老娘买药罢了,是故才仍旧是大头兵一个。
陈瘦子、孙胖子,两人虽然是出身京畿卫所,那也是轮过班军,到口外厮杀过的真汉子!
但此时此刻,所有人却都感受到了那股名为「失落」的寒意,正一点点侵蚀著自己的骨髓。
狗日的队官!
终于,一名坐营官拿著名册,来到了他们面前。」张福伍,出列!」
来了。
张福深吸一口气,松开按著刀把的手,带著手下四人,迈步出列,朝著营门方向走去C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铁板上,烙得他心口生疼。
营门处,早已开辟出一条长长的通道。
通道中间,摆下了十余张桌案,桌后坐著一排小太监,身后则是堆积如山的崭新棉衣五人默默地缴了腰刀和弓矢,感觉身上一轻,心里却是一黯。
他们被引领到一张桌案前。
一名负责登记的太监抬头瞅了他们一眼,头也不回地朝后面吆喝道:「大字号两件,中字号三件。」
几名帮闲的杂役,立刻从棉衣山里掏摸出五件,往桌案上随手一扔。
那太监用下巴指了指棉衣,公事公办地说道:「拿走吧。穿了这身棉衣,去了京营,可别堕了咱们勇卫营的名号。」
五人默默拿起棉衣,入手厚实,料子是上好的棉布,绝非卫所、边镇之中那些烂货可比。
穿过这排桌案,前方又是一排长桌。
桌后是几口大箱子,箱子里金灿灿的,全是直五钱的金背大钱。
桌上,则摆著一吊一吊串好的钱串。
这名负责发钱的太监见了他们,点了五吊铜钱递过,脸上倒是有些笑意,口中说著与上一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拿著吧。拿了这金背钱,可算是受了陛下的福气。去了京营,可别堕了咱们勇卫营的名号。」
张福一声不吭地接过钱,分给身后的四人。
一吊直五钱的金背大钱,市面上几乎可抵百文,已是不小的恩赏了。
然而众人却都宁可不要这份恩赏。
他们继续沿著通道再走几步,已是出了大营,眼前豁然开朗。
最后一张大长桌上,斟满了一碗碗澄澈的酒水,酒香四溢。
守著长桌的太监笑眯眯地一指,说道:「喝吧,宫里出来的上好御酒。喝完这碗酒,去了京营,可别堕了咱们勇卫营的名号。「
又是这句话。
一句接著一句,像是魔咒,更像是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可这一次,张福五人却都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反而有些犹豫了。
李麻子看著那碗酒,眼神复杂。
那太监也不催促,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们。
张福沉默了片刻。
突然,他上前一步,右手大拇指稳稳地按住那青瓷大碗的碗沿,端起,仰头,「咕咚咕咚」便一喝尽!
一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瞬间点燃了胸中的万丈豪情与不甘。
他用力一扬手,便要将这大碗狠狠摔在地上!
「别摔!」
那名太监高喝声,「这是御赐的酒碗,摔了,可要把一吊金背钱全部赔上!」
张福扬起的手臂,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他看到了太监那张笑眯眯的脸,也看到了自己手中那只光洁的青瓷碗。
大丈夫志存高远,岂能为一碗一钱所缚?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
青瓷大碗被他狠狠地掼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从怀里摸出那吊沉甸甸的金背大钱,随手一扔,扔在那酒桌。
「这碗酒,我张福,买下了!」
他声如洪钟,字字千钧!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一片狼藉,也不再理会身后的惊呼与骚动。
他大步流星,朝著营外的集结点走去,脊梁挺得笔直,如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孙胖子四人面面相觑,看著张福决绝的背影,再看看地上散落的铜钱和瓷片,胸中那股被压抑许久的火气,也「腾」地一下被点燃了!
「他娘的!」孙胖子狠狠一跺脚,将手中的钱串也扔到了桌上,「伍长说得对!这碗酒,俺老孙也买了!」
李麻子更是干脆,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同样狠狠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算我一个!」
张瘦子有样学样,摔碗,扔钱!
「还有我!」
四个人,四声脆响,四吊铜钱!
只有陈结巴,手掌将铜钱攥了又攥,最后还是叹口气,将碗小心放下,这才追了上去。
那桌后的太监束著手,看著这一幕,也不说话,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集结点吵吵嚷嚷,一些人已被领著往京营去报导了。
五人却不管这些,只是将目光,一同望向了那座高高的点将台。
高台之上,陛下那身黄色的常服,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风,吹得陛下身后的大纛呼呼作响,那面「明」字大旗,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
张福的手,下意识地又按向了腰间刀柄,却只摸到了一片空空如也。
是了,刀和弓,出营就都已经上交了。
但张福的心中,却有另一把刀,在这一刻,正然出鞘。
「这天子亲军之中,安能无我大同张福之位!」
酒桌后那名小太监笑眯眯地望著他们远去,也不发火。
只是回头招呼杂役拿来簸箕清扫。
几名杂役,随手扫了两下,很快将碎瓷器拨到成堆的酒缸后面去了。
却原来此处,竟已堆了满地的碎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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