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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章 国祚将倾(万字大章)


“窸窸窣窣……”

    正月初六,当关东打得热火朝天时,刘继隆却率领入蜀汉军刚刚穿过巴山,走入了兴元府。

    兴元府即曾经的汉中,昔年刘邦在此北征,刘备亦在此称汉中王,而今属山南西道管辖。

    陈靖崇驻跸此地,本将此地管辖的井井有条,但随着汉军率军走入兴元府,南征返回的汉军将领们,这才发现此时的兴元府与大半年前他南下时风貌全变。

    正月的兴元府百姓,本该在田间翻地,随后回家享受片刻温暖。

    可如今,官道上不知为何出现了许许多多穿着破烂的百姓,蓬头垢面,骨瘦如柴。

    他们见了汉军顺官道走来,连忙跪到官道两旁。

    青壮沉默,孺子不明所以。

    “阿耶,我冷……”

    “再熬熬,衙门的官耶说很快就发衣裳了。”

    “真的会发衣裳吗……”

    “会的、会的……”

    沿途经过的汉军兵卒,都用种怜悯的目光看向他们,但军令如山,没有人敢擅自脱离队伍去帮助他们,只能忍下这份不忍,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前军的李阳春看到这些从东边往西边走的饥民,他这才勒马道:

    “怎么回事,兴元府境内哪来的饥民?”

    李阳春质问左右别将及前军长史,三人也不太清楚情况。

    “都尉莫急,某这就去前边的乡里询问乡长。”

    前军长史作揖表态,随后抖动马缰,带人往前方不远处的乡村赶去。

    李阳春驻跸原地,皱眉看向跪在官道左右的这些百姓。

    他们跪在地上,仰视着汉军,眼神里有几分期盼,但更多的还是惧怕。

    李阳春抖动马缰上前,翻身下马扶起一个四旬左右,却因为营养不良,不过五尺出头的枯瘦男子。

    “你们从何处来的?是兴元府遭了灾,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饥寒如此?”

    李阳春毕竟是临州大学走出的,他自然学过刘继隆的思想课程,也知道百姓对于国家的重要性。

    他对百姓十分客气,那四旬男子闻言开口,但说得话却有些含糊,李阳春都不由皱紧了眉头。

    “都尉,他们好像说的是荆楚音。”

    左右别将出身山南西道,自然分得清蜀音和荆楚音。

    大唐虽然自开国就推广长安与洛阳间的中原雅音为官话,但大部分百姓还是操着一口乡音。

    即便会说官话,但由于乡音的缘故,说出来的官话也五音不准,难以听懂。

    “军中有没有会说荆楚音的?”

    李阳春舒展眉头询问,左右别将闻言便立马派快马在前军询问起来。

    不多时,便有三五名会说荆楚音的汉军兵卒被带到了李阳春面前。

    李阳春让他们充当翻译,这才了解到了这群流民的来历。

    几日前,陈靖崇眼见山南东道局势乱成一团,他果断从房州出兵攻打襄阳西北部的均州。

    彼时由于山南东道深受黄巢兵马其害,许多乡野百姓为了活命,纷纷逃离邓州、唐州,逃亡均州、襄州、江陵府而去。

    陈靖崇收复均州后,这才发现均州涌入了大批流民,于是将他们向兴元府安置而来。

    不过由于事前准备不足,尽管已经设有粥棚为他们提供粗粥,但仍旧缺乏衣物。

    “均州有多少你们这样的流民?”

    李阳春闻言,语重心长的询问起来,而那流民汉子闻言回答,经兵卒翻译道:

    “起码二十几万人,每天都有几千人渡过汉水,涌入均州。”

    “听说江陵府和襄州等处不收流民,所以流民都往均州逃难了。”

    李阳春闻言颔首,似乎在思考什么。

    这时,前往前方乡里的前军长史也策马返回,并在李阳春身旁下马道:

    “打听到了,这些流民都是陈都督从均州解救迁徙过来的,眼下兴元府的官吏正在安置他们,但南郑等县的衣食不足,所以只能让他们前往西县。”

    前军长史所说的,与李阳春了解到的差不多。

    李阳春听后颔首,凝重道:“此事必须立即告诉殿下,不然以这天气,每耽搁一天都会多死好几百人。”

    他看向前军长史和左右别将:“你们领兵继续前军,某去求见殿下。”

    “是!”三人作揖应下,李阳春也没有耽误,翻身上马便往中军疾驰而去。

    半个时辰后,当李阳春隔着老远便看到与罗隐、王建等人交谈的刘继隆时,他连忙持缰作揖:“殿下!”

    刘继隆见到李阳春赶来,此刻也觉得十分诧异,但随着李阳春靠近,并把兴元府眼下局面交代清楚后,刘继隆立马清楚了事情严重性。

    “传令、所有兵卒将备用的旧袄都发给前方流民,再拿出半数粮食交给他们。”

    “是!!”

    王建、李阳春等人作揖应下,随后便按照刘继隆所说军令前去操办。

    在他们走后,罗隐这才策马上前,对刘继隆恭敬开口道:

    “殿下,臣有建言,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刘继隆知道罗隐自小饱受歧视,所以做事有些小心翼翼,并未多说别的,只是安静倾听他接下来的建言。

    见刘继隆同意,罗隐心里有几分欣喜,接着他才继续说道:

    “殿下,臣以为您不该太快去攻打洛阳,甚至可以放任黄巢兵马攻入洛阳。”

    刘继隆听后略微皱眉,解释道:“吾也曾这么想过,可若是放任不管,河洛数十万百姓恐难保全,且河淮乱战也会加剧,百姓也会因此流离失所,人口锐减。”

    对于刘继隆来说,他自然乐意看到黄巢攻入洛阳,把洛阳那些官员尽数解决,这也省去他一番手段。

    不过放任黄巢攻入洛阳,届时唐廷威信彻底扫地,各镇必然开始割据作战,群雄四起。

    最后受难的只会是河东、河北、河淮等道百姓,而这些百姓日后都将是刘继隆的百姓,都将是新王朝的子民。

    唯有足够多的人口,才能实现他心中抱负,所以放任人口被屠戮而不管,这不是他想做的,也不是他应该做的。

    罗隐倒是没想到,自家殿下不止是表面尊重百姓,而是从骨子里的重视百姓,故此错愕片刻。

    但也仅仅只是片刻,因为片刻之后,罗隐便继续道:

    “殿下如此重视百姓,合该天下共主。”

    “然殿下莫不是忘记了,百姓也有腿,百姓也懂得趋利避害。”

    “倘若中原乱战,百姓自然会寻觅安全去处,正如眼下的山南东道百姓在源源不断涌入均州,涌入殿下麾下一样。”

    “臣不建议殿下现在去攻打洛阳,但并不是不让殿下接纳百姓。”

    “相反,臣以为殿下此刻应该派大将收复那些未被贼军占据的官军之地。”

    “贼军善于流窜,军粮全靠劫掠,故此在一个地方呆不长久。”

    “殿下此时可派快马前往长安,令高都督他们释放一些殿下为至尊着急的消息,以此来缓和殿下与朝廷的关系。”

    “朝廷若是知晓,加之如今贼军寇京,必然会顺着这个台阶走下,如此殿下您便不再是朝廷眼中的叛军,而是节制诸道的汉王。”

    “若是贼军攻入洛阳,殿下您可视局面去解救洛阳,亦或者将朝廷往江南推去。”

    “届时再派大将出兵占据山南东道各处,而山南东道受贼军与官军祸乱,百姓见我军入境,必然箪食壶浆、倒屣而迎。”

    罗隐三言两语间,将自己的建议说给了刘继隆倾听,但刘继隆却觉得有些不靠谱。

    他眉头微皱,有些踌躇的看向罗隐:“朝廷会这么轻易接纳吾?”

    虽说刘继隆也想过趁唐廷破败时,利用北司和南衙的矛盾,奉天子以令不臣,但这么做拖得时机太长,很容易出岔子。

    但如今若是以罗隐的建言进行,那便省去了不少时间。

    只是他还是有些担心,担心李漼那个小心眼的皇帝,是否会同意自己节制诸道。

    虽说唐廷不久之后就要败亡,但李唐二百多年的名声,尤其是以太宗为代表积攒起来的名声,确实还是很有用的。

    历史上李克用明明造过大唐反,却还是被人视作大唐忠臣,原因就是大唐亲自为他洗刷了叛军的名头,而刘继隆也需要这个洗刷,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有像李克用那样把事情做绝,始终都给大唐留有余地。

    只不过李漼死要面子活受罪,几次都拒绝了他递来的台阶,这才导致他不得不征战拓土,大唐威信骤降。

    原本刘继隆只想占据三川和关内道,对京畿是没有什么想法的。

    现在京畿在手不说,还多出了山南东道部分州县。

    扩张太快,使得刘继隆不得不启用部分旧唐官员,且明明知道他们在耍手段,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底还是扩张太快,导致自己人不够用,只能用别人的人。

    既然用别人的人,必然要因此而妥协一些事情。

    妥协,这是刘继隆最不喜欢的事情,但政治需要的就是妥协。

    若是能利用这次机会,将自己洗刷为大唐忠臣,那对于他接下来结束河东、河北藩镇割据的计划,会更加顺利。

    不过,刘继隆还是担心李漼这个死要面子的家伙。

    对此,罗隐则是轻笑着作揖道:“殿下何必担心?”

    “如今的局面,可不是那位至尊能做主的局面了。”

    罗隐话音落下,不等刘继隆询问便主动说道:

    “殿下若是与朝廷和解,那我军与河朔三镇便无二异,可借此机会,好好治理关内、京畿、三川等地。”

    “待到诸道治理得当,再出兵东进,绝对比现在东出的成效要好。”

    “朝廷能与我军和解,诸镇见状也必不敢乱,哪怕割据自立,明面上还是需要尊崇天子,不至于重现南北朝与战国乱象。”

    “更何况,若是有藩镇作乱,您可请命讨平藩镇,朝廷即便不愿,也只能仰仗您,您也可以逐步扩张,比鲸吞更为安稳。”

    罗隐的话,着实说动了刘继隆的心。

    他要的不仅仅是平天下,而是彻底改变平民子弟没有出头之日的日子。

    他要把世家豪强,士大夫门荫举荐之类的东西,统统扫入历史的垃圾堆去。

    正因如此,他不能太快打下天下,却也不能太慢。

    打得太快,中唐以来许多残留的问题就无法解决,最后也不过是个大号北宋罢了。

    仔细想来,自己此前在成都时,确实因为黄巢打乱自己计划而有些慌乱,现在仔细想想,黄巢杀入洛阳,反而对自己有好处。

    这么想着,他目光看向罗隐,夸赞道:“汝倒是了解朝廷。”

    “非臣了解朝廷,而是臣了解南衙北司的那些世家豪强。”

    罗隐恭敬回应刘继隆,刘继隆也颔首道:“依你之见,吾眼下不必理会关东战事?”

    “非不理会。”罗隐摇摇头,又解释道:“机会稍纵即逝,但臣以为,殿下能够抓住。”

    他只是这么一说,刘继隆便明白了他口中的机会。

    若是黄巢攻破洛阳,无论李漼逃亡何处,河淮及山南东道都会出现权力真空。

    那个时候,便是自己能好逼迫唐廷服软,趁机扩张自己势力,洗白自己身份的时候。

    想到这里,刘继隆微微颔首:“吾明白了。”

    他话音落下,不等罗隐开口,便对罗隐吩咐道:“传令三军,每日行军四十里即可。”

    “是……”罗隐应下,心里清楚自家殿下采纳了自己的建言。

    此前汉军每日行军六十里,如今降低为四十里,可见刘继隆对于黄巢攻打洛阳之事不再着急。

    罗隐在心底缓了口气,他清楚自己建言的机会不多,若是不能成功,那他这辈子便很难光耀门楣了。

    好在他第一次建言便取得成功,日后只要再出奇谋,必然能挤进汉军牙帐中……

    罗隐沉默下来,但刘继隆却仍旧在继续策马前进。

    随着他不断靠近南郑县,官道两旁的那些流民身影也渐渐浮现在他眼前。

    各伙兵卒以伙长为主,伙长将他们备用的破旧战袄给翻了出来,抛向这些穿着破烂且单薄的百姓。

    刘继隆瞧着,这些百姓高五尺二三寸,可整个人估计还没八九十斤重,瘦得好像自己稍微用力,就能掰断他们的骨头。

    孩童四肢纤细得厉害,几乎是一层皮包着骨头,肚子却鼓胀得不行,要么吃了观音土和树皮无法消化,要么就是有虫病。

    “留下两个团的兵,调军医为他们诊治,从兴元府的惠民药局拨药材!”

    刘继隆看向罗隐,不忘交代。

    罗隐连忙记下,同时派人通禀王建、李阳春、马懿、高淮等人。

    队伍在前进,前方出现的百姓也越来越多,直到他们抵达南郑时,南郑城外已经有数万衣衫褴褛的百姓住在城外的帐篷,眼巴巴的看向他们。

    备用的战袄发放殆尽,但还有许许多多百姓没有避寒之物。

    刘继隆走上南郑县城楼,兴元府的官员们也连忙赶来。

    他扶着女墙,俯瞰城外那数万流民,却见他们此刻已经穿上了汉军的破旧战袄,得到了一些胡饼和军粮。

    “这些流民,陈靖崇是怎么安排的?”

    刘继隆头也不回的询问,兴元府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最后推出一人作揖道:

    “启禀殿下,陈都督本意是将他们迁入兴元府,聚集为乡,将兴元府尚未开垦的那些坡地和荒地尽数交给他们开垦,由衙门提供钱粮来赈济他们,直到他们可以自力更生为止。”

    “不过兴元府内钱粮,有八成都起运送往了长安,如今兴元府内钱粮只有二十余万石。”

    “其中有十五万石是军粮,能调给这些徙民的,只有八万六千余石。”

    官员话音落下,刘继隆又询问道:“迁徙之时,都登籍造册了吗?”

    “已经登籍造册过了,但关东战乱,每日都有百姓被送往兴元府,每日都在增加人数。”

    “如今送抵兴元府的文册中,徙民有五万六千余户,二十七万四千余口。”

    官员恭恭敬敬的回禀,以此来证明自己没有失职。

    毕竟用八万六千石粮食来暂时养活这二十七万百姓,平均下来,每个人也不过分三四斗米罢了。

    这点粮食,顶多能养活他们一个多月,最后还是得指望长安发粮。

    对此,刘继隆也觉得自己似乎该改一改自己的“财政起运留存”制度了。

    地方衙门赋税,起运八成,留存两成,这是在陇右时期定下的制度。

    当初陇右面积虽然也大,但各地都有余粮,所以两成的留存足够衙门日常开销。

    如今局面变了,他麾下疆域变得更大,各地面对的天灾人祸不一样,需要的钱粮也不一样,得适当改改了。

    不过留存和起运这件事,处理起来还是得小心,若是一不小心,那就成了大明第二了。

    明代许多制度都不错,但财政制度无疑是有很多问题的。

    其中财政制度最大的问题,主要就是朱元璋让地方衙门先满足地方所需,然后再起运,这就给了地方衙门很大操作空间。

    不管是对人还是对衙门来说,怎么才能算是满足所需?

    人永远不会嫌弃自己的钱多,衙门也是一样。

    这钱放在他们手里容易,再想拿出来就困难了。

    明代官员看似贫穷,实际上许多个人支出都算在县衙之中,甚至干脆划出一笔钱叫做常例银来供正官用度。

    海瑞就曾经写过,淳安这种贫苦的县,每年竟然能挪用给正官二千七百多两常例银。

    要是明代一千四百多个县,每个县都挪用两千多两常例银,即三百多万两赋税被官员挪用,而且还是合法的。

    这就是钻制度漏洞,所以刘继隆很少留给州县衙门很多钱粮,基本都是二成,遇到事情再紧急调拨。

    不过现在疆域扩大,就得改改比例了,暂时调整到起运七成,留存三成是比较不错的。

    想到这里,刘继隆看向罗隐道:“日后各州县,将起运降低到七成,留存三成。”

    “是!”罗隐应下,刘继隆继续看向兴元府的官员们:“府中是否还有尚未起运的粗布?”

    “回殿下,有一万七千二百匹。”兴元府的长史走出来作揖回禀。

    “尽数发给城外百姓,若有石炭也尽数发放。”刘继隆说罢走下城去,留官员们面面相觑。

    罗隐跟上他脚步,不多时便来到了兴元府的府衙。

    在他们返回府衙休息后不久,南郑的城门打开,将一匹匹粗布和可以御寒的草束,乃至许多石炭都发给了城外的百姓。

    为了不让刘继隆失望,兴元府的官员又令人运出粮食,每人发二斤粮食。

    “阿耶,衙门真的给我们发布匹了!”

    “还有石炭和粮食!”

    几个领到布匹和粮食的孩童高高兴兴的谈笑着,哪怕衣衫破烂,此刻的他们却已经有了精神,不似此前那般萎靡。

    “还是汉王好啊……”

    瞧着这些孩子,附近领到东西的百姓都忍不住感叹起来,语气中隐隐带着哭腔。

    自大中群寇四起而来,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即便没有兵匪,平日里还有衙门前来勒索的胥吏。

    倘若交不出勒索的钱粮,动辄被扒倒屋舍,烧毁棚舍。

    如今走入汉军治下,明明朝廷称呼其为凶恶之叛佞,可这些人却真正让他们看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官,什么才是真正的吏。

    汉王好不好,朝廷说了不算,只有他们手中沉甸甸的布匹和粮食能说了算。

    反正在朝廷治理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从朝廷那里得到什么,只有失去。

    “直娘贼的,汉王收留某,某日后定要好好种地,好好缴纳赋税来报答汉王!”

    “某也是!”

    “某也一样……”

    不过些许布匹和几千石粮食,刘继隆便收获了数万民心。

    不是他有多么英明神武,只是与此时的唐廷和诸镇节度使相比,他还算个人。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只因为在他给流民发布匹和粮食的时候,朝廷却在想着百姓手中的粮食。

    “唱……”

    “上千万岁寿……”

    洛阳乾元殿内,眼看群臣聚集起来,坐在金台上的李漼脸色晦暗,看上去很不健康。

    “陛下,今早贼军分兵攻打伊阙关,伊阙关告危,不得已抽调大谷关、轩辕关兵马。”

    朝会刚刚开始,作为枢密使的亓元实便主动开口,只因为伊阙关是杨玄冀在指挥防守。

    尽管杨玄冀败仗一堆,但他毕竟是北司的人,所以亓元实只能抽调大谷关和轩辕关的兵马去协防伊阙关。

    只是他话音说出后,殿上便议论声不断,逼得鸿胪寺卿只能唱声道:“静!!”

    殿上声音骤然消失,但对于亓元实擅自调动大谷关和轩辕关的兵马,殿上官员却都充斥着不满。

    哪怕是李漼,此刻也不免带着怨气道:“伊阙关有一万兵马,为何还要抽调大谷关和轩辕关的兵马?”

    “陛下,贼兵攻势凶猛,唯有抽调其他兵马,才能守住伊阙关!”

    亓元实拔高声音回应,这让李漼皱眉。

    北司的底子,早就被他摸清楚了,如今天下诸镇都知道北司是个什么德行,他也懒得为北司遮掩。

    宫中禁军,早就被他换成了东畿兵马,他也不担心北司谋害于他。

    亓元实应该清楚这些才对,为何今日会如此大脾气?

    李漼思索着,齐元简却站出来作揖道:“陛下,如今三关每日消耗粮食千余石,将兵又紧要肉食,而洛阳百姓囤积粮食,尽不售卖,即便朝廷有钱帛,也难以买到粮食。”

    “臣请陛下准许,敕令洛阳百姓不得私藏粮食,以此方能犒军……”

    齐元简的话,令庙堂上不少官员纷纷皱起眉头,只因为他们清楚,洛阳城内真正囤积粮食的人是谁。

    无他,正是这庙堂上的衮衮诸公。

    相比较洛阳二十余万百姓手里的粮食,藏在他们这些衮衮诸公手中的粮食才叫多。

    不过没有人敢于站出来揭发此事,而官军又确实需要粮食,所以他们都默认了从百姓手中抢粮这件事。

    李漼虽然不太清楚事情原委,但他也知道,想要守住洛阳,必须满足军队所需。

    因此面对齐元简的请命,他略微扫视殿上,不见有官员站出后,他便无奈点头道:“此事便由南衙操办吧。”

    “臣领旨……”南衙的官员们纷纷躬身行礼,亓元实与齐元简眼见事情倒向自己,当即退回了位置上。

    眼见他们退下,路岩这时站出来邀功道:“陛下,康敬辞所率兵马,如今已经抵达宋州,最迟十日便能抵达武牢关。”

    “好!”难得听到好消息,李漼不免精神了些。

    他本想看看还有没有好消息,只是令他失望的是,群臣在路岩结束话题后,尽皆选择了低下头颅。

    李漼看着他们无动于衷,当即便站了起来,而鸿胪寺卿也很有眼色的唱声道:“退……”

    “上千万岁寿!”

    群臣躬身唱礼,安静等待李漼离去后,这才依照班次退朝。

    随着他们退朝,洛阳城内的神策军和东畿兵马便开始了破门拆家,威逼利诱的从百姓手中抢夺起了粮食。

    一时间,洛阳城内破门、哭嚎声不断,一车车粮食被装运,而所谓的买粮则是不存在的。

    买粮的钱被将领收入了口袋,粮食则是被一车车运往了伊阙关。

    距离洛阳城不过二十余里的伊阙关,很快便见到了一车车粮食,以及一头头牛羊。

    “直娘贼的,嘴巴都快淡出个鸟了,且把牛羊宰了,犒与军中弟兄吃!”

    协助杨玄冀驻守伊阙关的李昌符走出城楼,看着运入关内的牛羊,骂骂咧咧的吩咐着。

    所谓的伊阙关被强攻,那已经是昨日的事情了。

    今日不知为何,城外的贼军十分安静,安静得让杨玄冀心里发毛。

    正因如此,他时不时看向关外,同时走向李昌符。

    因为他的不看路,所以他从后面撞向了李昌符,李昌符本来想骂,但看见来人是他,连忙赔笑道:“没有撞坏监军吧。”

    “李兵马使哪里的话……”杨玄冀也十分尴尬,于是询问道:

    “这城外贼军为何如此安静,莫不是在筹谋下一次攻城?”

    杨玄冀问的问题,李昌符也想知道,但他并未与黄巢打过几次交道,只能带着杨玄冀走到女墙背后,扶着女墙看向关外。

    但见伊阙关前的平川上,黄巢兵马扎营数里,旌旗飘飘,营内却不见喧嚣。

    李昌符不明白黄巢在搞什么鬼,但为了显摆自己,他还是假装明了道:“监军,这贼寇粮秣全靠抢掠,如今恐怕是没有粮秣了,故此才如此安静。”

    “我们只需坚守数日,便可见到他们因为无粮而转向他处劫掠而去。”

    “原来如此。”杨玄冀恍然大悟,虽然他名义上打过不少仗,但实际上都是杨公庆或杨复恭在打,而他只管撤退。

    事实证明他做得对,至少就眼下来说,杨公庆被汉军俘虏了,杨复恭也因为被俘过而不受信任,唯有他地位依旧稳固。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审视夺度,转进非凡的结果。

    只可惜伊阙关背后就是洛阳,这次他不能撤军,也不能转进了。

    想到这里,他不免看向了城外,似乎要通过目光,看到那自称“黄王”的黄巢在干嘛。

    在他远眺的同时,却不知道黄巢也在远眺伊阙关。

    “这伊阙关还真是坚固,若是强攻,恐怕得死不少人。”

    牙帐前,黄巢双手撑腰,远眺北方的伊阙关,感慨着伊阙的坚固。

    朱温、葛从周等人站在他身后,黄存则是站在他身旁。

    眼见黄巢开口,黄存也趁机禀报道:“叔父,林言他们的兵马已经撤到唐州了,最迟四日便能进入汝州地界。”

    “嗯!”黄巢颔首,接着看向身后的朱温、葛从周等人。

    “刘瞻那个老匹夫,还有杨复光那个阉宦,他们还不投降吗?”

    “回禀黄王。”朱温作揖道:“此二贼仍旧坚守城池,扬言誓死不降。”

    “誓死不降?”黄巢忍不住轻笑,表情露出几分不屑。

    “等吾攻破了洛阳,吾倒想知道他们是降还是不降……”

    他此刻信心满满,哪怕他知道康承训在赶往洛阳,他却依旧毫不慌乱。

    自从他击败过康承训,他便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了,哪怕康承训继续率领四万兵马驰援洛阳,但只要他等到林言带来的兵马,他手上就有六万兵马和十万民勇,根本不用担心康承训那区区三万人。

    如今的他,唯有担心不断偷袭他后方的高骈,以及至今都没有动静的刘继隆。

    想到这里,黄巢对朱温、葛从周二人开口道:“你们如何看待汉军?”

    “汉军?”朱温皱眉,葛从周则是下意识看向朱温。

    “没错,你们如何看待汉军和刘继隆。”

    黄巢走入牙帐,几人跟随他脚步走入其中,在他坐下后纷纷坐下。

    朱温沉吟许久,随即开口道:“刘继隆自然是英雄人物,但他出兵犹豫,此时得知黄王您兵临洛阳,恐怕悔恨不已。”

    黄巢闻言颔首,接着看向葛从周,却见他也说道:“末将对刘继隆,亦是如此看法,至于汉军如何,想来能几次击败官军十余万众,定是强敌。”

    眼见自己麾下两位良将都这么说,黄巢略微安心,同时对二人询问道:

    “汝二人以为,吾若是攻入洛阳,之后应该如何?”

    “自然是称帝!”二人不假思索的回答,令黄巢十分满意。

    在他看来,只要他称帝,届时那些节度使必然会先后投降,而自己只需要先假意答应下来,然后再积蓄力量对付刘继隆便可。

    不过他还是担心,毕竟刘继隆比他早拿下关中一年,虽说听闻关中也遭遇蝗灾,但若是刘继隆出兵来攻,他能否守住?

    这么想着,黄巢继续询问二人道:“若是刘继隆举兵十余万来攻,我军能守住洛阳吗?”

    “这……”朱温也葛从周迟疑了。

    他们虽然几次击败唐军,可刘继隆击败的唐军更多。

    可以说,如果不是刘继隆吸引了大量唐军,歼灭了近二十万唐军主力,他们也不可能那么轻易的攻入河淮。

    要知道河淮放在此前,可是把他们围剿得抱头鼠窜,如今却犹入无人之境般。

    刘继隆能歼灭二十万唐军主力,单这点来说,他们便远远不如。

    若是刘继隆真的举大军来攻,他们还不觉得自己能抵挡得住。

    “黄王,我军只有兵马六万,若是刘继隆出兵五万来攻,我军定然能将其击退,但若是超过五万,那……”

    朱温虽然尽力往大了说,但他还是不敢说的太大,毕竟没和汉军交过手,而且刘继隆名气大的惊人,他也不敢自比刘继隆。

    “无妨,说吧。”

    黄巢露出笑脸,示意他们大胆的说。

    朱温还是犹豫,倒是葛从周见朱温犹豫,担心他说了后被责罚,所以主动开口,为他分担道:

    “黄王,若是刘继隆出兵超过五万,我军恐怕不敌。”

    “且听闻刘继隆多马军,而我军身后便是一马平川的河淮,届时若是无法在河洛挡住其兵锋,便要溃往淮南而去了。”

    葛从周说的不错,河陇大马是出了名的,刘继隆又连连挫败王式、郑畋、高骈等人,麾下必然兵强马壮。

    若是没有关隘和地势阻挡,战场推到河淮的话,他们更难击败刘继隆了。

    黄巢闻言脸色微变,但他早就预料到了,故此他虽然脸色不好看,但心底却有了准备。

    攻入洛阳是扬名,击败刘继隆才是立万。

    不过黄巢虽然膨胀,却没有膨胀到觉得自己现在能击败刘继隆。

    在他看来,想要击败刘继隆,起码要编练十万天平忠孝军、忠义军这样的兵马才行。

    想要编练这样的兵马,他必须将淮南道牢牢掌控在手中,再趁机夺取江南才行。

    只要夺取淮南道和江南,自己完全可以向刘继隆暂时服软,随后挑拨刘继隆和河东、河北藩镇的关系,趁他们打的死去活来时,暗自在江南发展。

    等到他们快要决出胜负时,自己再出击偷袭刘继隆,夺鼎中原!

    思绪落下,黄巢只觉得此计可行,故此看向葛从周道:

    “待攻破洛阳,葛郎你亲率三千天平忠孝军南下申州,在申、光二州募兵二万,编入天平忠孝军内。”

    “末将领命!”葛从周不假思索应下,接着又询问道:

    “黄王,末将若是去了申州,万一汉军攻来……”

    “无碍,吾自有办法。”黄巢示意其不用担心,但心底也闪过些许高兴。

    葛从周这么关心自己安危,说明他对自己还是忠心的。

    若是骗不了刘继隆,届时撤回申州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至于刘继隆是否会打到申州,他则是并不担心。

    山南东道几乎被打成了白地,百姓四散逃亡,刘继隆若是出兵申州,怕是连民夫都凑不齐。

    从关中到申州,八九百里路程,还都是陆路,刘继隆能出动的兵马也十分有限,定然不是自己麾下兵马的对手。

    不过在此之前,自己还是得好好安排才行。

    黄巢看向黄存,询问道:“快马派往湖南了吗?”

    黄存闻言,脸上浮现错愕,毕竟他没想到自家叔父会当着葛从周和朱温的面询问这件事。

    要知道后方不稳,这是兵家大忌,若是让将领知道,不免动摇军心。

    “哑巴了?”黄巢催促他,黄存见状也只能老实说道:“已经派出三日了。”

    “嗯……”黄巢颔首,接着看向朱温与葛从周,与二人说道:

    “高骈此僚,趁我军攻打洛阳,联合世家豪强作乱湖南,如今岭东恐怕已经不保,湖南丢失,也不过只是这几个月的事情。”

    “吾已经派快马,令尚让率兵攻入江南西道,趁势夺取江南东西两道。”

    朱温与葛从周听后倒是没有错愕,毕竟二人早就猜到了官军会偷袭后方,只是没想到后方丢失的那么快。

    如今黄巢将此事说出,显然是信任他们,所以他们连忙作揖:“黄王高明!”

    “若是能夺得江南东西两道,即可编练十万兵马。”

    “即便刘继隆如何强势,也不会是我军敌手!”

    “黄王英明!”

    朱温与葛从周不断拍着马屁,黄巢满意颔首道:“事情是否能成,还得等等才能知晓。”

    “若是无法攻入洛阳,即便占据江南,我军也毫无名义可言。”

    “汝二人且下去休息吧,几日后还需要你们大展威风,才可使吾获得名义。”

    “末将告退……”

    朱温与葛从周起身作揖,接着退出了牙帐。

    在二人退出同时,黄存看向黄巢:“叔父,为何将此事告诉他们?”

    “不告诉他们,告诉谁?”黄巢反问黄存,随即抚须道:

    “吾观葛从周、朱温二人忠心耿耿,日后必然是吾之臂膀,也是汝之臂膀。”

    “汝莫要轻视了他们,他们才是我黄氏能否扬名立万的关键。”

    黄存有些不服,但在黄巢那具有威慑的眼神下,他还是点了点头。

    倒是在他点头的同时,已经退出牙帐,返回朱温牙帐的朱温二人才刚刚坐下,葛从周便开口道:

    “黄王让我战后去申州,届时你我兄弟恐怕要分离了。”

    朱温不以为意,笑呵呵拿起自己偷藏起来的酒,展示给葛从周:“看看!”

    “你这混厮!”葛从周又气又笑,他明明记得这厮已经骗自己说喝完了,结果还有。

    “某若早些说,这酒早就进了汝腹中,哪有这般时刻美妙。”

    朱温打趣着,同时为葛从周摆碗斟酒,笑呵呵举杯道:“敬你我前程!”

    葛从周笑着没说,但依旧与他碰了碗,随后一饮而尽。

    待酒水下腹,葛从周这才擦嘴道:“黄王如此对待你我,你我定要报答他。”

    葛从周本以为会从朱温脸上看到赞许,不曾想朱温嘴角向下,冷着脸说道:“某可不觉得黄王对待你我不错。”

    “你、这……”葛从周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朱温见他错愕,冷着脸说道:“莫不是忘记了黄王歌舞酒肉时,你我与弟兄们只能吃水食粥?”

    “这……”葛从周不知道该说什么,朱温也开口道:

    “古往今来,如他这般起于微末者,多是鸟兔死,走狗烹的手段。”

    “你我虽在他手下做事,却也需小心谨慎,保全自己为主。”

    朱温这话让葛从周无法反驳,古往今来起于微末的草莽和庶族,确实手段狠辣。

    “你自己想想吧。”朱温伸出手拍了拍葛从周的肩,见他沉默,朱温自己走到卧榻躺了下来。

    葛从周见他躺下,错愕举起碗道:“还有酒,你不喝了?”

    朱温背对着他,摆摆手,什么都没说。

    葛从周见状,阴阳怪气道:“你不喝我喝……”

    他虽然阴阳怪气,但却只是老老实实的喝酒,喝完之后便在牙帐内躺下休息了。

    不多时,他的鼾声响起,而朱温却根本没睡,侧目看向他。

    半个时辰后,察觉他不似伪装后,朱温这才安心的躺了下来。

    即便如此,他双目也是看向了帐顶,眼底闪烁着野心。

    “刘继隆、黄巢都能做的事情,凭什么他朱温不能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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