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魔王帝戈特邀请埃里克，也以灵魂遨游的状态与他一起在附近走走，甚至去那座曾经属于他、现在被辛玛古占据的地下实验室看看。

    “我不太理解，陛下。”埃里克看着从魔王身体里不断穿过的雪花，“我还没听说过灵魂可以脱离肉体，自由地单独行动。”

    魔王点头，“以你们人类对灵魂的浅薄认知，这不怪你。”

    虽然是被包容的一部分，埃里克也能感受到魔王话语里不加掩饰的鄙夷，“在绝大部分智慧种族的认知中，灵魂脱离肉体就等于死亡，陛下。”

    “现在，你不是其中的一部分了。”魔王看着他说道。

    埃里克没说话，但也明白，老魔王绝不可能拿自己刚刚复活的生命来冒险。

    “身体只是容器，承载我们意志与绝大部分力量的则是灵魂。”魔王解释道，“只不过灵魂与身体生来便合为一体，这种联系过于紧密，在我之前，非死亡不可分离。”

    魔王的话语平静而自信，“而在我之后，灵魂便可以突破神明设下的桎梏，得到真正的自由。”

    埃里克沉默了一下，问道：“既然如此，陛下之前陷入长眠时，为什么不以灵魂形态行动，让自己再活过来？”

    “因为没来得及，埃里克。也没有必要。”

    魔王耐心地回答，“身体陷入长眠，与灵魂的联系使得我的灵魂也跟着沉睡，而复生的仪式本就需要我的灵魂留在容器内。”

    “原来如此。”

    埃里克看着眼前清晰可见但又没有实质的魔王，“不过这对我们人类来说，还是太刺激了。陛下自己玩吧，我就以这种状态跟陛下随便走走就行了。”

    “你在担心自己的灵魂脱离肉体便会死去。”

    魔王直言不讳，“但你忘了，我的生命与你的生命紧密联系在一起，你一死我便会迎来真正的死亡。”

    埃里克一怔，随即说道：“说到底，这也只是陛下一个人的说辞，我无从验证。”

    他第一次从魔王脸上看到无奈的情绪。

    “……埃里克？”

    身后传来娜塔莉亚的声音，她也醒了，“你在跟谁说话？”

    “没事，魔王陛下请我出去散会儿步。”埃里克回头道，“你别出来。”

    一阵沉默后，娜塔莉亚还是穿好衣服来到他身旁，看着外面，“他已经走了吗？”

    埃里克一怔，看向仍在门口站着的魔王。

    “她看不见我。正常状态下，活着的人都看不见灵魂。”魔王开口道，但声音似乎也只有他能听见，“你能看见我，听见我的声音，只是因为我想让你看见和听见。”

    说罢，他抬手朝娜塔莉亚一指。

    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魔王，娜塔莉亚整个人抖了一下，但仍强作镇定，“陛下何须在我面前藏头露尾？”

    “他现在是灵魂状态。”埃里克简单解释了一下，娜塔莉亚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的震惊却是遮掩不住的。

    “既然如此……”魔王叹了口气，再度抬手，张开手掌对着娜塔莉亚，“你也一同来吧。”

    娜塔莉亚恍惚了一下，只觉得眼前短暂地出现一阵重影，接着又迅速归于清晰。

    她不知道魔王搞了什么鬼，身旁却传来埃里克焦急的呼喊，“娜塔莉亚！”

    她回过头，却发现他怀里也抱着个她，只是一动不动，似乎生机全无。

    “……埃里克？”

    埃里克抬起头，看着凭空出现的另一个娜塔莉亚，两眼瞪圆，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帝戈特……陛下，你既然有这样的手段，直接对我用不就行了，何必把她卷进来？”

    娜塔莉亚这时才反应过来，看了看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又看向他，“我死了？”

    埃里克张了下嘴，而魔王对着她挥了下手，娜塔莉亚的灵魂便不受控制地撞向自己的身体，又融入其中。

    “……”

    他怀里的娜塔莉亚一下子睁眼，猛地吸了口气，与他对望两眼，接着自己站住了。

    “现在，你相信让灵魂与身体分离，已经与死亡这件事脱钩了？”魔王看着他们。

    埃里克没理他，又仔细看了看娜塔莉亚的状态，确认她能呼吸、有心跳，能正常跟自己说话，安然无恙，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看向魔王，“既然陛下有这样的手段，何必邀请我，直接带上我的灵魂，我难道还能反抗吗？”

    “我想那样应该会让你觉得不快。”魔王说道，“尽管你不太相信，不过我依然珍惜你对我的尊敬，尽管此时似乎已经剩下不多。”

    “陛下能意识到这一点，我深感意外。”埃里克深吸一口气，“好吧，我跟陛下一起走走就是了。”

    他已经明白过来，魔王让娜塔莉亚灵魂与身体分离，不只是在为他展示这种灵魂遨游状态的安全性，更是在用娜塔莉亚来威胁他。

    魔王接着则表示，他的灵魂比较特别，没法像娜塔莉亚那样轻易地与身体分离，需要做些准备。

    埃里克这才明白魔王为什么不直接来硬的，敢情是对他来不了硬的。

    但他也只能配合。

    在魔王示意下，埃里克割破手指，用血液在地板上画出一大一小两个圆形的法阵，等血液凝固后，他在大的法阵上躺下，脑袋枕着小的法阵。

    魔王站在一旁，对着他持续不断地念了几分钟听不懂的魔族咒语，然后停下来看着他。

    埃里克躺在地板上，也看着魔王，过了会儿问道：“失败了？”

    “起来吧。”魔王说道。

    他爬起身，发现自己几乎没用力就爬起来了，也意识到了什么，回头一看，他的身体还在地板上躺着。

    “埃里克……”娜塔莉亚担忧地看着他的灵魂和身体。

    “放心，魔王陛下的命跟我绑定在一起呢，他比我还怕，不敢让我死的。”埃里克安慰道。

    魔王也只是点头，毫不在意，接着问道：“你要带她一起吗。”

    “还是不了。”埃里克拒绝，“娜塔莉亚，看好我的身体。”

    娜塔莉亚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

    他知道，她更想跟他一起。

    魔王不再停留，让埃里克跟自己一起离开。

    脚步前所未有的轻盈，不再感到寒冷，或者说已经失去对温度的感觉，但另一部分的感官则变得更加清晰，不同方向吹来的风音调有别，覆盖整片大地的雪苍白得似乎也分许多层次，看着灵魂视角下的一切，埃里克倍感新奇。

    而等目光转移到身旁的魔王身上，他发现后者也在注视着他。

    “我依然无法看出你身上这些独特的部分，到底来自何处。”魔王看着他说道。

    埃里克低头看了看，在他自己看来，他的灵魂就和他的肉体一样，毫无分别，甚至还穿着一样的衣服，但魔王眼中他的灵魂是什么样，就很难说了。

    “我甚至不知道哪些部分是独特的。”埃里克说道。

    魔王抬起目光，“如果你对灵魂感兴趣，可以留在这里，与我，与拉特瑞尔找来的那个人类，一同研究灵魂的奥秘。”

    埃里克摇头，“婉拒了哈。”

    魔王没说什么。

    说是在周围随便走走，魔王的目的却极为明确，带着埃里克径直往另一边的营地走去。

    灵魂状态下，埃里克有种在月球上漫步的感觉，一步顶正常状态下的十步，健步如飞，不知道在正常人的视角中，会是什么鬼样子。

    也因为这样的速度，没过多久，两人便来到另一边的营地前。

    门口的魔族守卫，以及营地里面哨塔上的魔族哨兵，对两人的出现毫无反应。

    “这里原来有一座地上宫殿。”进去前，魔王对埃里克说道，“我平时就住在这里，直到临死之时。”

    埃里克看了眼周围的环境，“这里是六百多年前的魔族王宫？”

    “不，王宫在魔域更深处。”魔王朝北边指了指，“我已经去看过了，那里也什么都不剩了。”

    “这可不是人类干的。”埃里克说道，“人类的先祖们没来过这么遥远的地方。”

    魔王只是看了他一眼，“我不在意。”

    “之前一直没有机会问，陛下在取回自己的力量后，打算干什么？”

    埃里克跟着魔王的脚步，从门口两名魔族守卫身边走过，“当然，您势必会先回归自己在魔族内部原本的地位，干掉那个年轻的后来者。”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埃里克感觉自己就像以前看过的古装剧里煽风点火、给皇帝出坏主意的太监。

    “但之后呢，继续那位年轻魔王未竟的事业，重新占据整个大陆？同样的事情您七八百年前就已经做到过一次了，再来一遍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魔王看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当然是退回魔域，魔族人类睦邻友好。如果不是魔族一见到人类就喊打喊杀，我们看待你们跟看待暗精灵其实没有太大区别。”埃里克说道。

    魔王笑了笑，“你们人类占据了大陆上最温暖最肥沃的土地，但魔族只能在这种冰天雪地里苟活，你难道觉得魔族是天生喜欢这样的环境吗？”

    “被人类赶过来的嘛。可人类的土地上也有精灵，矮人，兽人，还有各种智慧种族。”埃里克看着魔王，“人类看待他们其中的大部分，跟看待同类没太大区别，如果魔族改变毫无必要的嗜杀习性，当然也可以跟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要怎么改变？”魔王问。

    埃里克一怔，“难道对魔族而言，嗜杀是跟呼吸饮食一样的本能吗？”

    “这你要问创造我们的那些存在。”魔王说道，“也就是你口中的神明。”

    埃里克沉默了一下，“可按我们人类的创世神话，你们魔族诞生于神明创造世界时逸散的邪恶能量，并非来自神明的有意创造。”

    魔王大笑，“我所知的截然相反：这片大地是神明创造的竞技场，所有种族要做的就是成为最终的胜利者，神明以旁观万物争斗为乐，而我们魔族，就是其中最受期许也最富战斗力的种族。”

    “……”

    埃里克愕然，但很快说道：“这难道不是陛下为了煽动百万魔族为你拼命，而编造的神话？”

    魔王脸上笑容褪去，又转变为另一种更具深意的微笑。

    “我越来越欣赏你了，埃里克。你没说错，但我也没有答案，我们魔族为何而生，为什么嗜杀不止，只有创造这个世界的人才知晓。”

    他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可祂们不会回答我们在大地上的提问，我只能让自己站到跟祂们一样的高度，到那个时候，我或许能让整个魔族做出你期望的那种改变。”

    魔王接着垂下视线，看向埃里克，“现在，你知道最初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埃里克深深吸气，尽管他此时已经不需要呼吸。

    “陛下在黑暗时代收集的那些灵魂，还有所谓的神性因子，难道还不够吗？或许您现在缺乏的只是利用它的能力。”

    魔王看了他一会儿，“所以，埃里克，你还是期望我们即将见到的那个人类，为我找到了正确的道路吧。”

    埃里克不再多说。

    两人走进营地，穿过中间的帐篷，沿着地下通道往下走去。

    走过中间的平台，底下就是实验室的入口，魔王什么也没说，但脸上露出几分缅怀。

    到地底，出现在埃里克眼前的是个宽阔的地下大厅。

    墙壁上点着冷焰灯火，也以这样的方式为埃里克标明了大厅四周的界限，一道道还没人高的矮墙将大厅分割成许多部分，看起来倒像是他上辈子在公司上班的那种工位，而最显眼的，还是中间像山一样巨大的晶体。

    魔王远远望着那块晶体山峰，过了会儿才说道：“这里跟几百年前没什么不同。”

    “除了陛下，还有谁能驾驭这股力量？恐怕碰到那些晶体就会发疯，压根没人敢来。”埃里克说道，“直到现在这位魔王的出现。”

    魔王点点头，接着往前走去，“我们走近点看。注意别碰到那些晶体，即便现在你是灵魂状态，也会瞬间陷入疯狂。”

    埃里克打起十二万分小心，但随着脚步逐渐接近中间的晶体，他的目光还是不自觉地望向周围活动的那些人影。

    魔王主要的目光还是放在那座晶体山上，但也很快注意到埃里克的状态，随着他们不断靠近，埃里克的目光终于完全集中，魔王也看见了他注视着的那道身影。

    “你似乎比我更想见到这位拉特瑞尔寻找的灵魂研究者。”

    “是啊。”埃里克没有否认，继续盯着辛玛古，“我们很熟，熟到几个月前我差点就能干掉他了。”

    魔王看了看他，“看来他对拉特瑞尔南下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陛下在托因比的记忆里没有看到吗。”埃里克反问。

    “他并非亲历者。”魔王说道，停顿了一下，“他是你的朋友吗，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会留住他的性命。”

    “很遗憾但也很幸运，我跟他不太熟。”埃里克朝辛玛古那边示意了一下，“倒是那边那位，似乎挺需要他的。”

    “我看见了，但他的工作也并非无可替代。”魔王说道，“走，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他看不到我们吗？”埃里克问，“一点也感知不到？”

    “他或许能看到灵魂，但看不到我们的灵魂。”魔王语气笃定，“虽然都脱离了身体，但生者灵魂与死者灵魂存在着天壤之别。”

    具体是什么分别，魔王没细说，埃里克估计自己听不懂，也没多问。

    两人一直走到那座水晶山前才停下，辛玛古就站在这里，仰望着面前巨大的紫色水晶。

    “……”

    他忽然扭头，看向两人所在的方向，凝视了一会儿。

    埃里克无意识地屏住呼吸，直到辛玛古移开视线。

    “他感觉到了？”再开口时，埃里克声音都克制了许多。

    魔王没说话，脸上则流露出一种他十分熟悉的表情，那是魔王看他时常常流露出的那种欣赏。

    而辛玛古若有所觉之后，也结束了对水晶山的凝视，转身来到其中一个用矮墙围起来的隔间，里面绑着个不着丝缕的魔族女人，而她胸口中间，插着一枚细小的紫色晶体。

    魔王忽然凑了过去，像是直接将脑袋埋在了那名魔族女性的胸脯间，但埃里克清楚，他盯着的是那块紫色晶体。

    再看那名魔族女性，她不知是生是死，一点动静都没有。

    “未曾设想的方向。”

    魔王开口了，不知道是在给他解释，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化整为零，让生者的灵魂来吸收这一小块晶体蕴含的灵魂能量中暴虐的怨念。可即便验证这种方式行之有效，又有什么意义呢？效率太低了。”

    “意义就是他自己当下能够利用这股灵魂能量了。”埃里克在旁边说道。

    “这么一点灵魂能量……”魔王似乎要反驳，但很快停下，“你说得对。我都忘了，他的研究才刚起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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