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灵节当日的早上，埃里克醒得比港口的女神像更早一些，因此得以在她被鲜花装饰点缀之前来到港口，听着浪潮声，看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神像上。

    清晨的海风带着凉意，埃里克稍微缩了缩脖子，扭头看向清理一空的海湾。

    停泊其中的大多数船只都已经开到了别的地方，此刻，港湾里只有几艘巨大的帆船，严整有序地在海湾两边分列开来，能让港口的女神一眼瞧见，又不遮挡她望向海洋的视线。

    “维默女王号……”娜塔莉亚低声开口。

    循着她的视线，埃里克也看到了位置排在第三的维默女王号，他们从落日港过来所搭乘的帆船。

    “看来哪怕载着我们过来，在海洋女神面前也提升不了太多竞争力。不过能排在第三，大概也不错了。”

    娜塔莉亚浅笑一声，“说不定这就已经是提升后的结果了。”

    两人在清晨的海风中又吹了一会儿，然后一同走向港口另一边高高搭起的观礼台。

    据情报员卡夏说，观礼台是昨天下午开始搭建的，纯木结构，埃里克往上爬的时候有意跺了一脚，木台依然稳固，虽然发出了一声巨响，娜塔莉亚立即让他走到前面去了。

    观礼台侧对着海湾，比海洋女神像低一些，两位殿下的座位在最高处，头顶有遮阳棚。

    城内的贵族富商也正陆续到来，在神像前敬献鲜花，然后在底下落座。

    埃里克在其中看到了雷欧老公爵，他的位置只比他们稍低一些，双方隔着座位寒暄了几句，老公爵欲言又止。

    两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也都刻意没接他的茬。

    太阳渐渐升高，不多时，埃里克看见拥挤在港口外围的人群像被烙铁烫开的猪油，忽地融开一道口子，总督府的长长仪仗缓缓而来。

    “排场真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给总督过生日呢。”埃里克靠着台子说道。

    娜塔莉亚点头，“还好我们没跟他一起过来。”

    两人身份高贵，也住在总督府里，丹弗斯自然也是邀请过他们今天早上一起过来的，被他们果断拒绝了。

    总督府的仪仗队一直到海洋女神像前才停下，丹弗斯从高大的马车上下来，亲自在神像下面已经堆满的鲜花上，又献上一大捧金色的花束。

    “那是什么花？”埃里克远远看着那些隐隐闪着金光的花朵，一时间甚至不太能分清那到底是真花，还是黄金雕刻而成。

    “黄金蔷薇。”娜塔莉亚一眼就辨认出来，“我昨天恰好见到总督府的花匠在打理这种花，说是浸泡在掺了金粉的水里培育出来的，花朵上闪烁的金光看起来会更自然些。”

    埃里克无话可说。

    而在丹弗斯献花的同时，总督府的护卫们在他身后现场搭起了一个半米多高的台子，动作迅速，最后还铺上了一层红毯。

    丹弗斯献完花，又在神像前祈祷了一会儿，然后走上高台，向所有观礼者问候。

    “这种环节果然是少不了的……”

    埃里克往后靠了靠，目光望向港口另一边。

    像他此时所坐的观礼台，一共有五个，半围着港口或者说女神像，不同区域坐着不同性质的受邀观礼者，就比如他此时望着的那座观礼台，上面坐着的都是主教座堂的神职者们。

    理论上，他也应该跟他们坐在一起的，不过能坐在这边的都是些像雷欧公爵这般的传统贵族，他坐在这里完全没毛病。

    他也更愿意跟娜塔莉亚而不是修士们坐在一起。

    卡夏在旁边托着下巴，望着神像下面激情致辞的丹弗斯，目光转了一圈，又跟他碰到一起。

    ——她算特邀嘉宾，是个例外。

    “……海洋女神的恩典，是西风城永世繁荣的根基！”

    丹弗斯的开幕演说总算结束了，他在神像下高举双臂，四周的观礼台一片掌声。

    接着，丹弗斯从高台下来，一群穿着蓝色长袍的海洋教派祭司缓缓步入场中，就在那座高台上，面对着海洋女神的神像，开始了一系列复杂的祭祀仪式。

    而每当其中的女祭司高举双手、像触电一般模仿海浪时，观礼者们也都会做出一样的祈祷动作，搞得像是整个会场的观礼台都漏电一样。

    埃里克自然不用模仿，还得尽量不看他们，以免憋不住笑。另一边耶拉教会的观礼台上，也没人有所动作。

    他看向娜塔莉亚，她很难假装没注意到他的视线。

    “……我不会模仿的。”

    “随意就好。”

    片刻后，仪式终于进行到尾声，海洋教派的女祭司手一挥，做出抬举的动作，旁边两个光着上半身健硕小伙，便将祈祷了半天的祭礼抬到一直在底下站着的丹弗斯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到他身上。

    而他的对着祭礼祈祷了半分钟，随即转过身，朝着海面走去，俩小伙也抬着祭礼跟在他身后。

    埃里克仔细看了看他们抬着的东西，用花篮装着，有鲜花水果，有雕刻精致的木船模型，有装在瓶子里像是酒的液体，还有一条写满了不知道什么内容的绸缎。

    到海港边，丹弗斯沿着为今天的节日而临时铺就的台阶步入海水，直到淹没过腰间。

    他转过身，从两名海洋教派神职者手中托过已经放到水面上的花篮，扶着缓缓转了个身，然后轻轻一推，手中花篮沿着海面往前漂了一小段距离，忽地翻覆沉没，彻底没影了。

    “啊。”娜塔莉亚下意识地叫出声，而周围的观礼台上却响起了掌声。

    “这代表海洋女神已经接受了丹弗斯的献祭。”埃里克提醒道。

    娜塔莉亚点点头，她也想起来了。

    在掌声中，丹弗斯又从海中一步步回到陆地上，对着两边都挥了挥手，然后分别示意了一下港口几座观礼台上的贵族或富商们，请他们向海洋女神献礼。

    观礼台上下顿时热闹了许多，埃里克看了看娜塔莉亚和卡夏脚边的花篮，这两人纯属凑热闹，不过也精心准备了献给海洋女神的祭礼。

    还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他只能看着，不过也省了不少事。

    “我会连同殿下的份，一同向海洋女神祈祷的。”娜塔莉亚准备从高台上下去的时候，对埃里克如此说道。

    “记得先说清楚我是耶拉的圣女，别吓到女神了。”

    她笑了一下，跟卡夏一同走到海边，跟着那些贵族们一起步入海水中，将自己的祭礼推向海面，然后看着它短暂漂浮后忽然沉海。

    海水没至腰间，袖管也湿了大半，娜塔莉亚看着花篮沉没的地方，周围贵族们都带着或沉思或迷惘的表情祈祷着。

    哗啦一声，旁边的卡夏忽然整个人潜入海中。

    她愣了一下，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卡夏又哗啦一声钻出海水，在脸上抹了一把。

    “海洋女神已经收走祭品。”

    “……”

    娜塔莉亚看着她，又看了看腰下的水面，“是吗？”

    卡夏认真地点头，用手拧着湿透的长发。

    “那希望我们许下的愿望，也能随着祭品一同传递到海洋女神那里。”娜塔莉亚说道，没有学她潜水去看的打算。

    两人在水里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岸上，一步一个湿脚印。

    也因为这个原因，献祭完的贵族们，都没有回到观礼台上，而是各自回家了——全民参与的狂欢即将开始。

    看着湿了一半的娜塔莉亚，还有连头发都湿透的卡夏，埃里克问：“你们要回总督府换身衣服吗？”

    卡夏回头看了看，“我想再看看。”

    娜塔莉亚低头看了眼湿了半身的长裙，也说道：“等会儿吧。”

    于是两人又回到高台上，在他身边坐着，看着贵族们陆续回到岸上，然后离开，留在观礼台上的人越来越少。

    “城民们——”

    感觉差不多了，总督丹弗斯高举双手，看向早早就等待在会场外围的普通城民，“向海洋女神献上你们的祭礼吧！”

    维持秩序的卫兵退守一旁，西风城的普通城民们欢呼着冲向海湾，献上自己各不相同的祭礼。

    “看那边！”

    埃里克顺着娜塔莉亚的手臂望过去，只见七八个人抬着一座将近两米高的简易木屋，缓缓向水边走去。

    “这里面能装多少东西啊，总督都比不过他们。”

    娜塔莉亚莫名笑得很开心，“这大概是他们一起敬献海洋女神的吧。”

    卡夏忽地变身飞鸟，飞过去绕着那座小木屋转了一圈，仔细看了看里面装着的东西，然后飞回来，说给两人听。

    “几乎装满了吗？”

    娜塔莉亚忍不住站起来看着港口那边，“会不会一下水就沉了？”

    “我听说祭礼在下沉前漂得越远，海洋女神就越满意，这些人多少应该有些准备吧。”埃里克说道。

    娜塔莉亚没说话，紧盯着那边。

    而在她的注视中，那座木屋缓缓下水，没有立即沉没，而是在七八人共同推动之下，往前漂了好一段距离才忽地翻覆。

    她都没发现自己在木屋漂出去后就屏住了呼吸，直到此时才猛地吸了口气。

    而被海水浸透的下半身，此时在海风的吹拂下，也后知后觉地透着凉意。

    “我们回总督府吧。”

    就在三人要离开这边时，停在港口的几艘巨轮上，同时响起悠长的号角声。

    “这是什么意思？”

    埃里克停下来，回头张望，跟在他身后的娜塔莉亚也是一个急停。

    “不知道……”手抵着他的肩，娜塔莉亚跟着回望，“大概也是仪式的一部分，对海洋女神的献祭结束了？”

    “普通城民的献祭一直持续到明天日出之前呢。”埃里克说道，随便叫住一个路过的本地人问了问。

    “号角声？哦，那是停在那里的几艘大船，完成了向海洋女神献祭的意思，他们刚才往下放了整整一条小船的祭礼呢，你们没看到吗？”

    埃里克啧了一声，“就差这么两分钟，错过了。”

    路人对此表示遗憾，随后又提醒他海灵节的狂欢在正午时分正式开始，如果想要玩得尽兴些，最好去总督府附近，因为那边有免费的食物和酒水，人更多些。

    “好的，我们正好要去那边。”

    “在那之前，先带你的妻子回旅馆换身干衣服吧，你看她脸都冻白了。”路人又朝他身旁一指。

    “……”

    埃里克扭头看了眼娜塔莉亚，她的脸正在迅速变红。

    “我不是他的妻子。”她很快说道。

    “噢。”路人做出吸了口气的惊讶表情，然后扭头走了。

    埃里克又看了眼她的下身，没有多说，“走吧。”

    至于卡夏，因为湿身的状态很不舒服，早变成猫头鹰在他肩上站着了。

    回到总督府附近，周围街道上早已经摆满长桌，各种美食美酒正陆续摆上去。

    正如之前那名路人所说，这些都是免费的，由慷慨的丹弗斯总督所提供，等到狂欢正式开始，谁都可以过来随意吃喝。

    而在总督府内，也将有同样的热闹，只不过要参与里面的热闹是有条件的。

    门口的守卫一眼认出埃里克和娜塔莉亚，没有阻拦，而无意间跟着他们过来的几个外乡人，则被拦了下来。

    “嗯？这里面不能进去吗？”

    “这里是总督府，小子，你得拿出请柬才能进去。”

    埃里克回头看了一眼，又看向娜塔莉亚，“殿下想参与哪边的热闹？”

    “我想先换身衣服再说……海灵节为什么不是在夏天的时候呢，现在居然有些冷了。”

    娜塔莉亚拉了拉贴在大腿上的裙子，还好她知道今天要下水，特意穿了件打湿不透的长裙。

    “明天就是十月了，殿下。”

    “可这里不是南方吗？”

    “那是相对于卢蒂亚而言的。”埃里克顿了顿，“‘就算是大陆最南端的维默港，到了冬天照样会冷。’”

    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有些微妙，娜塔莉亚稍微怔了怔，“是吗。”

    无论是总督府内的宴会，还是外面的狂欢，都还没到开始的时候，娜塔莉亚换了身干衣服，也没下楼，就在房间里待着。

    等埃里克来敲她的门，已经是午后了。

    “丹弗斯派人上来了，请我们下去。殿下怎么想，现在就下去吗？”

    “太早了吧？”

    娜塔莉亚回头看了眼窗外，“而且狂欢还会持续到明天日出前。”

    “我也觉得。”埃里克靠着她的门，“所以我说你在休息，把他们先打发了。”

    娜塔莉亚看了他一眼，转身进去，“进来吧。”

    两人在窗边看了看底下，虽然不太理解，但这个时间，总督府的庭院里已经来了相当多的宾客。

    “或许在本地贵族的认知里，海灵节就该一整天都在狂欢中度过，只有完全的投入，才能表达对海洋女神的感激之情。”埃里克说道。

    娜塔莉亚点了下头，扭头看他，“耶拉教会似乎就没什么能让人放松下来的特别节日。”

    “我们比较……正经。”埃里克看着底下，“或者说死板。”

    “殿下说这种话似乎不太合适。”

    “我是我，教会是教会。”

    娜塔莉亚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又望向远处的海港。

    “看。”

    埃里克望过去，这里距离有些远，但仍能隐约看见不少人正在港口向海洋女神献祭。

    “我觉得还是那边的人才是真正地放松。”娜塔莉亚说道，又想起扛着木屋的那群人，不由得露出微笑，“也很有意思。”

    “那我们还是去那边吧。”

    埃里克朝底下指了指，“先露个面，然后就悄悄去港口，没人会一直盯着我们的。”

    娜塔莉亚在考虑之前就知道自己答应下来了，“需要悄悄过去吗？”

    “这时候想找机会跟我们搭话的人恐怕不会少，我可不想被缠住。”

    “唔……比如雷欧公爵？”

    埃里克叹息，“殿下把他名字说出来，我就觉得抛下正事去港口放松有种负罪感了。”

    娜塔莉亚皱着眉笑了一下，似乎也在考虑是否应该珍惜今天这个与贵族们洽谈的好机会。

    “……那我收回。”

    埃里克对她的选择稍微有些惊讶，然后说道：“也许我们可以稍微多待一会儿，港口那边整天都会有人的，我们可以在傍晚的时候过去。”

    “这算是自我安慰，今天努力过了？”娜塔莉亚看着他。

    埃里克耸肩，“算是吧。”

    “那我们要珍惜下午的时间了。”娜塔莉亚双手撑着窗台，把自己推开，“现在就下去吧。”

    于是下午的时间，两人在总督府的庭院里四处露面，正事没怎么谈，人倒是见了不少——除了个别北方来客，也没人会在这时候跟他们谈支援前线的事情。

    当然，酒也喝了一些。

    等到傍晚，趁没人注意他们，埃里克和娜塔莉亚离开总督府，再次来到西风港，向海洋女神献祭的仪式果然还在继续。

    一个个普通人，抬着扛着或许不那么值钱但心意十足的祭礼，步入海中，向神明传递着自己朴素的感激。

    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港口的海面上放流起一盏盏烛灯。

    两人就站在岸边，吹着海风，看海面灯火如星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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