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雷欧公爵府里出来，埃里克和娜塔莉亚很快坐上马车，往总督赶去。

    马车在街道上奔行，有总督府的标志，没人敢挡路，速度很快。

    从结果上来说，他们这一趟收获颇丰：几乎没费口舌，雷欧公爵便主动拿出了一大笔钱来支援前线。

    娜塔莉亚从窗外收回视线，看向埃里克，“没想到教廷只是稍微泄露一点风声，雷欧公爵就深信不疑。”

    “对一个逃难到南方的落魄贵族来说，教廷那可太权威了。”埃里克吸了口气，“教廷都迫不及待了，那他当然也不能错过这‘最后’的机会。”

    娜塔莉亚沉默了一下，“那我们似乎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接受他的援助？”

    “不要白不要。”埃里克却是如此说道，“那老头说是把棺材本都贴进去了，实际上能有三分之一就不错了。”

    他看向娜塔莉亚，笑道：“他也不会亏本，只是收回本息的时间，没他以为得那么快就是了……或许这个过程还会有些煎熬。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他说不定会后悔这次援助。”

    说到末尾，他的笑容已经完全褪去，娜塔莉亚同样不太能笑得出来，重重叹息一声。

    “教会果然是来添乱的。”

    埃里克却在此时起身，挪到车厢前，拉开小窗。

    “去教会。”

    “啊？”车夫茫然了一下，

    “……去主教座堂。”埃里克纠正自己的说法，“快。”

    “是！”

    他坐回去，娜塔莉亚看着他，“殿下打算现在就跟教会的人谈？”

    “总不能看着他们造谣，影响更多人。”

    “殿下打算怎么开口？”

    “我还在想。”

    片刻后，马车在西风城主教座堂外不远处停了下来。

    埃里克下车看了一眼，经过车夫时说道：“我是圣女，你直接把马车停教堂门口，车屁股对着里面，都没人敢说什么。”

    “抱歉，殿下……”

    他摆了下手，等娜塔莉亚跟上来才说道：“自己走过去就太没气势了，一点咄咄逼人的感觉都没有。”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能感觉到他有些烦躁。

    “不提前通知，大主教可不会在门口等着殿下。”

    “……你说得对。”

    来到主教座堂，诺福克大主教得到两人突然到来的通报意外又惊喜，以为他们改了主意，很快露面，请两人到自己的办公室。

    埃里克一屁股坐下来，张口就问：“你们教会是不是说话一点也不负责啊。”

    “啊？”诺福克愣住。

    娜塔莉亚撞了下埃里克胳膊。

    “咳……咱们教会是不是说话不太负责？”

    埃里克改口，态度也缓和了些，“我这两天在城里听到不少消息，说咱们教会的人声称，再过一个月就能打退魔族了。”

    诺福克继续茫然，但神情中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埃里克继续编造：“特殊时期需要提振信心不假，但也不能张口就来啊。要是一个月后魔族反而反扑了，信了这种说法的信徒不是得崩溃？”

    诺福克定了定神，看着他和娜塔莉亚，“殿下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至少我们主教座堂的人，不会毫无依据地这样宣传。”

    “可我这两天在港口就听到不少水手小贩这样谈论，甚至刚才拜访暂居于此的雷欧公爵，他也相信了这样的说法。他们都说是从教会的人口中得知的。”埃里克面不改色地说道。

    娜塔莉亚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以讹传讹罢了。”

    被圣女的突然到来和突然发难吓了一跳，发现纯属造谣，诺福克大主教又慢慢平静下来。

    “西风城海陆通达，鱼龙混杂，哪来的人都有，或许是一些刚冒出的邪教异端，想假借教会之名制造恐慌。”

    埃里克脸色变得严肃，“既然有这样的事情，教会一点都没察觉到吗？”

    诺福克大主教也不得不严肃以对，“殿下，我会立马让人彻查这件事。”

    “嗯。”

    埃里克应了一声，身体往后一靠，诺福克刚松了口气，又听他说道：“光彻查还不够，流言已经在城内传播开了，教会必须做出反应。”

    诺福克看着他，“殿下的意思是……”

    埃里克面色诧异，“当然是贴公告，派修士修女在城内宣讲辟谣了。”

    娜塔莉亚又看了他一眼。

    诺福克吸了口气，“请圣女殿下明示。”

    埃里克也没客气，“一，前线魔族只是暂时停战，既未撤退，也未放弃吞并大陆的打算，它们正在消化北境已经占据的部分，必将卷土重来，对特布尼提的进攻便是在另一个方向上的试探；

    二，魔族在魔域暗中蓄势几十年，实力雄厚，此时尚未使出全力，想在一个月内将魔族赶走是不可能的，哪怕一年两年也不可能！”

    诺福克面露难色。

    虽然一个月内赶走魔族是百分百的谣言，可将时间拉长到一年两年，那就未必了。

    不如说，魔族势弱即将败退，正是教廷与魔族实际接触后作出的判断。

    而他与圣女的接触，也是教廷基于这个判断的授意。

    他一点也没怀疑圣女的说法，因为他确实跟底下几位主教谈起过这件事，八成是他们跟更低一级的神职者谈起时，以讹传讹，将魔族不日败退传成了一个月内就会被赶走了。

    谣言的起始大多类似于此。

    不过这才几天，就已经传得连港口的商人小贩都知道了？

    不会真有邪教异端在推波助澜吧？

    诺福克暗自嘀咕，又考虑了一会儿才开口：“殿下真这样觉得？”

    “大主教说的是哪方面？”

    “自然是魔族的实力。”

    埃里克眯起眼睛，身体往前凑了凑，“大主教以为两个月前的时候，我在哪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

    诺福克连忙道歉，“圣女殿下坚守卢蒂亚，直面魔族主力大军，当然比谁都清楚魔族的实力……呃……”

    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怎么忘了，这位圣女殿下就是从最前线的战场杀出来的？

    他听说卢蒂亚城破的消息传到莱绥尔，宗座宫当天就拟好了圣女的悼文，就等圣女的死讯了，结果这位居然活了下来。

    那可是实打实的战绩。

    圣女的判断，和教廷的判断，到底哪边才是准确的？

    “……”

    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诺福克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危险了。

    ——他是教宗任命的大主教，这个问题就不该成为问题。

    “此一时彼一时了，殿下。”

    深吸一口气，诺福克还是又搬出了前两天用来敷衍圣女的话。

    “您在战场上的表现，证明了人类的坚毅与勇气，而教会与魔族在特布尼提的碰撞，也同样证明了教会是深受耶拉赐福的，魔族有什么？除了数量多些，它们什么也没有！”

    诺福克看着圣女殿下的脸色，“哪怕它们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帝国战士们英勇的刀锋，与教会骑士们虔诚的圣光，也会让它们明白的……我的意思是，现在的魔族已经不如当初殿下所面对的了。”

    埃里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难道谣言真的是从教会内部，甚至是从大主教这里传出去的？”

    “……”

    诺福克有点心虚，又有点抓狂。

    “殿下！这不是我的判断，而是教廷根据特布尼提前线的反馈作出的判断，教宗陛下也是认可了的，您难道觉得教宗陛下的判断也有问题吗？”

    说不过了，扣帽子了。

    埃里克很想直接回一句教宗是傻逼，但他还是清醒的。

    但要怎么反驳呢……

    “——诺福克大主教的意思是，如果西风城谣言扩散、引起城民混乱，也是远在圣都的教宗陛下的责任？”娜塔莉亚忽然开口了。

    “我没这么说！”

    诺福克几乎吼出来，又连忙压低声音，“大长公主殿下，您可不能这样害我啊。”

    埃里克扭头看了眼娜塔莉亚，很想亲她一大口。

    “是大主教把事情扯得太远了。”

    他深吸一口气后，也找到新的思路，“西风城出现谣言，大主教就按我说的，辟个谣不就行了？很简单嘛，非要扯上教宗干什么。”

    “我……”

    “对平民而言，魔族是不是很危险，是不是得警惕，是不是还不能掉以轻心？这种大实话谁能反驳？说出去对教会的权威难道会有什么影响吗？”埃里克接连追问。

    诺福克沉默了一下，像是忽然泄了气，两边肩膀垂下来。

    “没有……”

    埃里克身体往后靠，“那就在谣言彻底失控之前尽快行动吧，不只是西风城，附近的几个城市都要采取行动。”

    他看着大主教，“这都是诺福克大主教管辖的教区，您要负责啊。”

    “……”

    只是说点没太多针对性的大实话，确实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教廷认为魔族已经势弱，确实不代表魔族已经变得不危险，不需要警惕，可以掉以轻心了啊？

    诺福克思索一番，很快作出决定，当着埃里克和娜塔莉亚的面叫来底下的几个主教，几乎就是按照埃里克的原意，将命令发布下去。

    等这一切都忙完，他不由得抹了把汗，暗自决定之后要对底下的主教乃至更低层级的神职者们严加约束。

    “殿下……”

    诺福克又看向坐在那里喝茶的埃里克和娜塔莉亚，“主教们已经行动起来了，很快就会取得成效，谣言几日内就会扫除一空。”

    “我也会写信给周边的修道院，以圣女名义，让他们帮忙传播辟谣的。”埃里克看似随意地说道，又很快补充了一句，“马上就是海灵节了，虽然不是我们耶拉教派的节日，不过在这时候引起混乱，那伤害的可都是我们耶拉信徒的心。”

    诺福克没来得及思索他所说的帮忙的实际含义，听到后一句，很快点了头。

    “是啊，过两天就是海灵节了……”

    埃里克请他重新坐下，接下来是真正随意地问道：“我其实挺好奇的，主教座堂对海洋教派这每年一度的节日是怎么看待的？”

    诺福克叹了口气，“殿下应该明白，在大陆沿海一带，海洋女神信仰的影响力，其实隐隐约约地已经超过了我们耶拉教派的信仰。”

    “只是隐隐约约吗？”埃里克一点没给自家教会面子。

    “……好吧，已经明显超过了。”

    诺福克擦了下汗，“不过海洋教派还算给我们面子，从不逾矩，我们当然也会给他们面子，毕竟海洋女神的力量说到底还是来自耶拉嘛，海洋教派信众的信仰最终也还是会流向耶拉女神的。”

    教会在这边躺平得有理有据，埃里克反而无话可说了。

    他没话说，诺福克想说的话可不少，但一开口，埃里克就表示要回去给附近的修道院写信帮忙辟谣，匆匆告辞了。

    诺福克一直送到教堂外面，看着马车远离，又看了看在主教命令下忙碌起来的低阶神职者们，忍不住叹气。

    “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挑刺……”

    马车往总督府赶去，埃里克构思着给其他修道院的信该怎么写，某一刻突然回过神，发现娜塔莉亚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目光相接，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殿下想好怎么‘辟谣’了吗？”

    埃里克笑，“肯定比造谣简单。”

    她也露出笑容，“毕竟就是殿下造的谣。”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这样一来，至少西风城一带的贵族会恢复些理智。”

    埃里克点头，想了一下，暂时没说太多。

    “可能明天雷欧公爵就又要来找我们了。”

    “真麻烦……”

    回到总督府，埃里克立即着手给周围一些修道院写信，主体内容就和他跟诺福克大主教所说的一样，要求他们协助辟谣。

    只不过在信件末尾，他额外加了一句，要求收到信的修道院，还要将信件抄写、往外扩散，至少传递给另外两座修道院，而收到传递而来的信也要执行同样的命令，以最大化提升辟谣的范围。

    一直就在旁边看着的娜塔莉亚忍不住感慨：“诺福克大主教恐怕不会想到，这件事很快便会传播到整个帝国的范围内……殿下真是造了个大谣。”

    “乱说，我一句假话都没有，怎么能算是造谣呢。”

    娜塔莉亚也帮他手抄了几封给其他修道院的信。

    “这十封信寄出去，马上又会变成寄往下一个地方的二十封信，再是更远地方的四十封信，八十封信……”

    抄写完最后一封信，她转了转手腕，一扭头，发现埃里克还在写信。

    “给圣女修道院的。让她们配合，尽快扩大影响。”

    而等莱绥尔的圣女修道院收到这封信，已经是一天多以后了。

    “执事修女，殿下来信。”

    圣女院内，阿莱娜抬起头，从修女手中接过信件，先看了眼角落代表信件来源的标志。

    殿下已经到库斯教省了……

    她拆开信，很快读了一遍，为了能让她们充分发挥作用，埃里克在信里写得相当直白。

    阿莱娜看完一遍，又重新看了一遍，然后拿着信去找大修女贾碧。

    贾碧看完信，捏了捏眉心，“殿下的判断没有问题，我不知道魔族到底是什么实力，但教廷的态度已经相当清晰了。”

    阿莱娜点头，“最近宗座宫给我们施加压力时，就是这副态度，认为魔族很快会被打退，让我们敦促圣女殿下尽快与教廷重建联系。”

    “殿下让我们想办法扩大影响，但宗座宫又一直在给我们压力……”贾碧想了一下，又看向她，“你觉得该怎么做？”

    阿莱娜在过来的路上就已经在构思了，此时直接开口：

    “发布圣女谕令，称特殊时期，各地修院应携手同心、共克时艰，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互帮互助。等殿下的信扩散开来，她们就明白该怎么做了，而对宗座宫那边，这道并无实指的谕令也挑不出毛病。”

    贾碧看着她点了下头，“就这样做吧。圣女谕令让……算了，我自己来起草，你等一下。”

    “好。”

    阿莱娜等在一旁，很快，贾碧便起草出一封言简意赅的圣女谕令。

    她读了一遍，这封谕令没什么实际内容，更像是危急时刻的鼓励，比她预想得还要好些。

    “我去用印。”

    “去吧。”

    拿着这封谕令，阿莱娜登上圣女塔，在空无一人的塔顶，将圣女印鉴盖上去。

    用完印，她没有直接下去，在塔顶的小房间里又待了小片刻。

    圣女殿下四月多离开圣都，之后就再没回来，一晃已经半年过去了。

    讯息未断，而其中甚至包括几乎成真的死亡危机，她都不知道自己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

    可再难熬，也还是过来了。

    阿莱娜走到窗边，看着底下的圣城内城，依然如往日那般平和。

    而在外城，对新加入的教会骑士的军事训练，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她盯着圣都大广场对面的宗座宫看了一会儿，然后拿着圣女谕令下去了。

    白色的羽翼从圣城中飞起。

    一天后的傍晚，看着送到手上的圣女谕令副本，埃里克笑了笑，放到一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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