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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愤怒


在确定高骈大营方向后,赵怀安等人就连夜奔行。

    虽然他们提前准备了备用马,可饶是如此,到了后半夜还是人困马乏,最后只能找了一片地方夜宿,到了第二天凌晨才继续赶路。

    也是到了白天,赵怀安等人也最终确定,他们跑的方向是对的。

    因为他们很快就在土道上看到了一些密集的车辙印,这是大军辎重行过的痕迹,他们找对了。

    沿着山道赶路,赵怀安等人忽然看见一座藏在山后的村落,远远的看去,似是已经废弃了。

    由于水袋里的水已经不多了,赵怀安他们就打算折往那处废墟,因为再废弃的村落,也会有一口水井。

    他们人类啊,总是伴水而居的。

    进了村落,赵怀安他们才发现,这里比看着要大得多。

    和大多数的乡间坞璧不同,这处村落有一片很平整的晒场,从现在依旧残留的茶香味来看,这地方是用来晒茶的。

    这里以前应该是个富裕的村落,但这会也只剩下断壁残垣了。

    行近,马上的赵大只是远望一眼,就看到靠着土墙边,有一处处窝棚,看来这里虽然都被遗弃了,但还是有流民住在了那里。

    赵怀安想了想,便打算放弃取水,他不想惊扰了这些流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就在赵怀安准备带着突骑们离开。

    忽然,他鼻子皱了皱,还没说话,旁边的刘知俊就抽弓在手,将赵怀安护在身后,警惕道:

    “都将,有血腥味!”

    这会赵怀安也从战马的褡裢中抽出一面短斧,将掌书记张龟年护在了身后。

    而刘信则带着四名雄壮的骑士下马,从备用的战马那取下铁铠,然后在袍泽的帮助下穿戴好,再由伴当帮扶着,重新上马。

    而剩下的突骑则已经散开,如同飞鸟一样从坞璧的前后左右游弋了过去。

    随着一声声哨声,突骑们在各处汇报着“安全”,然后就再次返回赵怀安这边,其中一个突骑奔来,大声喊道:

    “都将,坞璧里没人,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只有一堆尸体。”

    赵怀安皱着眉,然后带着张龟年他们进了那片坞璧残墟。

    一进去,赵怀安就看到几具尸体被砍了头压在了窝棚上,坞璧内人高的杂草里,随处能见到被砍头的尸体。

    因刘信已经穿戴了铁铠,所以刘知俊主动下面去查看这些尸体的情况。

    他随手翻了一个人,虽然没有首级无法辨认,但只摸了一下尸体手上的老茧的位置,刘知俊就能确定,这人是一个农夫,或者至少以前是农夫。

    刘知俊又翻了几个,全部都是男的,但并没有看见小孩,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

    又翻找了几下,刘知俊观察了一下废墟的布局,大概模拟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于是奔回来向赵大汇报:

    “都将,这里应该被一伙流民占据,应该是昨夜,有一伙兵顺着豁口杀进了坞里,将窝棚里的流民都杀了。”

    赵怀安点了下头,反而是旁边的王进为刘知俊补充:

    “这些流民统统被斩了首级,这杀法只有军兵才会这样做,因为首级可以计功。”

    听了王进的补充,背嵬中有几个年轻的武士这才恍然。

    而赵怀安听了后,皱眉问道:

    “能判断出南诏人杀的还是咱们唐军干的?”

    刘知俊摇头,这个的确难判断。

    赵大叹了口气,这世道就这样,他也不是什么感情泛滥的,可看到这些人曝尸于野,心里还是不舒服。

    于是他便对王进、郭从云道:

    “在这歇一会吧,我看见那边有口井,让兄弟们把水袋都蓄满,然后咱们一口气奔到大营去。”

    王进等人得令,便下马去取水,而即便是这样,依旧有几名突骑驰到了附近高处,小心的戒备着。

    保义都的这些突骑,虽然只有七八十骑,但要么是出自南诏军的精锐骑士,要么就是来自中原各藩的骑兵种子,都是精锐的精锐。

    所以别看赵怀安一门心思要扩建骑兵部队,但依旧没说随便去成都募一批骑士的,最多也就委托大牙商杜宗翰去搜罗些人。

    为何?

    只因为赵怀安不大信任成都骑士的战斗力,那里能打的早在四年前就被搜罗进成都突骑了,剩下的赵怀安也看不上。

    所以其实赵怀安现在也陷入了一个困境,那就是西川这边实在是乏勇士,他自己走的是精兵路线,毕竟每月一个人是实打实发两贯钱的。

    这些钱哪一贯不是他带着兄弟们玩命挣下来的?能让混子做了薪水小偷?

    所以赵大纵然很急,但依然没有动过在川西大规模招募骑兵的想法。

    这一刻,赵怀安想去中原或者淮西谋一地使职的想法越发强烈。

    他以前和忠武军的李师泰吃酒,听他聊过淮西那片有规模的马场,从来就不缺良马、骑士。

    之前张龟年和自己说了徐州的情况,他一度是想去徐州谋个使职的。

    但现实情况是他这样的身份,就是立再大的功劳也不可能成为运河枢纽徐州的防御使的,所以赵怀安就退而求其次,将目光放在了淮西之地。

    淮西这个地方狭隘指的就是申、光、蔡三地,而广泛的话,则涵盖汴、滑、郑、蔡、安、光、许、申多地。

    以前赵大和李师泰吃酒的时候,也借机问过,为何中原那么多藩镇,偏就你忠武军最强?真有那么厉害?

    李师泰当时吃酒吃上头了,直接怼赵大这个土锤亏是个寿州人,竟然不知道他们淮西的厉害!

    可以这么说吧,天下号为精兵处,不过就是齐蔡燕赵魏。

    其中燕赵魏就是现在的河北三镇,这三家实力自然不用多说,能有现在藩镇林立的格局,全因这三家武力相抗长安。

    而齐地也不用多讲,因为本来青州之地就是出豪杰的地方,更不用说现在的淄青节度使所领的平卢军,其老底子就是昔日辽东的营州平卢军。

    当年这些营州兵在安禄山帐下就是精兵,后面叛军破潼关、陷两京,多赖此部之勇。

    而当年有一些营州兵不愿意随安禄山,就浮海南下青州,并在那里归正朝廷,所以此后青淄那片就用了平卢军的军号。

    不过后来这些人又叛到了安禄山那一派,之后更是独掌青州五十多年,其间父子相承,几与诸侯王同。

    现在的平卢军之所以能重回朝廷的怀抱,那是五十多年前宪宗时期的事了。

    也就是说,淄青那片的平卢军与朝廷抗衡几达五十年多年,其兵如何能不锐?

    但以上这些地区,几乎都是北兵,唯有蔡州是实打实的南兵,而且战功最为傲人。

    一开始淮西军也和中原诸军一样,都比较弱,在安史之乱中也不起眼,也就守守运河河道。

    可后面在李忠臣、李希烈、吴少诚、吴少阳时期,淮西军的实力突飞猛进,其巅峰兵力能达精兵三万,扫兵能得七万的规模。

    此后在数位节度使的带领下,淮西军以一镇而抗天下,就如宪宗元和年间,朝廷集十六道藩兵围剿淮西,最后被打得溃不成军。

    从此,蔡兵之勇,冠绝中原。

    李师泰告诉赵怀安,他们忠武军是以昔日淮西镇精兵为主体重建的,有北兵骑军之长,又有南兵步卒之韧,连战数十年,是一支从铁与火中淬炼出来的铁军。

    此外,现在的忠武军,基本技艺、战法都师承于当年那些淮西精锐武士,延续至今,可以说精兵猛将车载斗量。

    李师泰不止一次指着自己说:

    “赵大,别看你拳脚了得,但上了战场又有何用?战阵之艺在于弓马骑射,大槊铁矛,我李师泰不是自吹,我披三层甲、乘千斤马,纵马驰奔,那是千军避易。而我忠武军中,如李师泰者?车载斗量!”

    不得不说,当日李师泰的这番话对赵怀安的影响很大。

    在没上战场,没亲自领兵,没和精锐武士打过,赵怀安是一直以为精兵都能练出来的,就好像日后的戚继光不就从零开始练出了精兵吗?

    可从战场走过几遭后,他就明白这想法是大错特错。

    有些地方的兵不行就是不行,不是说他们没有勇者,而是这些人没有习武的传统,刀矛上的武艺最是吃时间,没有长年累月的打磨,你是练不出来的。

    一开始赵怀安也想过,按照以前自己在网络上看到的,就是拉一帮农民每天去练长矛,然后就能成一支精兵了。

    可到了咱这大唐,赵怀安接触了真实的战争,才知道这种文人眼里的练兵是多可笑。

    诸多兵种中,步槊兵的训练周期的确是最短的,但也最没用。

    因为他只能作为扛线的消耗品,一支只能列阵才能战斗的步槊兵,离开军阵后,战场生存能力几乎为零。

    可大多数时候,以密集军阵对阵只会出现在战场的开始阶段,因为一旦两支步阵开始焦灼对线,彼此军中真正的精锐,也就是刀盾手、披甲士就会出动陷阵。

    以牌盾、铁铠为主体的刀盾手们,直接可以顶着步槊的砸击冲入方阵。

    如此,缺乏短兵作战能力的步槊手,只能崩溃。

    所以一支具备战场生存能力的部队,必然是一支多兵种部队、以排槊、弓弩、刀盾、骑兵混合的部队。

    而我唐就是如此编组军队的,也就是所谓的“花队”。

    可要组建多兵种部队,步槊手从来不是问题,而是其他几个兵种。

    弓弩手中,弩手的训练周期最短,可他们装填速度慢,临阵一般不过三轮。

    但一个技艺精熟的弓手,却可以一分钟射出十箭,二者的火力密度是完全不能比的。

    可一名成熟的弓手,差不多需要两年以上才能练出,如果只靠军队自己来培养的话,任何一支军队都负担不起这个培养周期。

    所以,军中的弓手在入军前,就是用弓好手了!

    而一个农民,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伺候庄稼,能有多长时间练习弓术呢?

    以前我唐府兵还没崩坏时,还有鹰扬府组织农民在农闲时练习操练,但现在?这些乡夫农兵只能作为一群炮灰!

    此外如牌盾兵、骑士更是如此,他们这些人就是藩镇武士的典型兵种,拿着藩镇幕府发的钱粮,终日脱产只在打磨武艺。

    可也正是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十年苦功,才有战场上杀人如割草的一刻钟。

    而那些匆匆练个一年半载的刀盾、骑士,和这些精锐武士一对阵,必是十死无生!

    所以赵怀安就是从那个时候明白了,精兵、精锐武士从来都是稀缺资源,不是地上的庄稼,收了一茬还有一茬。

    本来赵怀安知道归知道,但也不觉得有什么紧迫的,毕竟世道再乱,有他手里的保义都,去哪里都混得下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是唐末,而且正是王仙芝、黄巢起势的时候,而且后面还有开创了五代十国的唐末群雄,那保义都这点兵力就不够了。

    可要扩兵,在西川招募只会浪费钱粮,而且一旦真的在这里落了脚了,他赵怀安迟早要被中原崛起的诸侯暴打。

    川蜀地利是绝险,可千百年间却从来没有庇护住任何一支蜀地势力,毫无例外。

    所以必须要跳出去,而且要跳到出精兵的地方,如此他才能积累出足够的军事力量,然后与日后的天下群雄相抗衡。

    而精兵之地无非就是那些地方,除了淮西,几乎都是北方的。

    他赵怀安和麾下的保义都,九成九都是来自江淮、中原的武人,到了北方根本不可能有立足之地。

    所以赵怀安就相好了淮西这片地方,这里有精兵、有武士、有战马、更有淮水之利,供应物资,实乃创业的好地方。

    更不用说他赵怀安还是寿州人,这寿州就在淮西的光州的旁边,附近又是濠州、庐州这些出豪杰的地方。

    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从这里走出去的创业集团,不管有几个是上市成功的,到底是打出了“淮海创业集团”的名头。

    而且,这里还靠近天下钱粮重地的扬吴越,一旦他能扫淮西之精勇、下吴越之钱粮,那就是拿着刀把子,钱袋子。

    到时候天下在手不敢说,半壁江山还是手拿把攥的。

    所以淮西之地就是他赵大的天选之地,他合该在这里创业起家,而这片南诏战场不过就是他赚取第一桶金的地方。

    他已想好了,一旦打完南诏战争,他就托关系,不论是老宋还是老杨,甚至高骈,只要能帮他运作到淮西做个一州的防御使,他都去尝试。

    这些心思,赵怀安谁都没说过。

    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这番话还是有点玄的,赵怀安前世就吃过教训。

    每到事成前他总喜欢和别人说,先收获一番满足感,可最后总会因为这个或那个的变故,而功败垂成。

    也是吃多了教训,赵怀安才开始守密。

    尔后神奇的事就来了,此后他闷声干事,最后做一事就成一事。

    你也说不清这是人性还是玄机。

    也许真应了那句,说出来,就不灵了。

    ……

    正当赵大念兹在兹如何运作到淮西时,前方正在井水边汲水的王进等人,直接怒骂,甚至有个背嵬更是直接吐了出来。

    赵怀安皱眉走过去,问几人:

    “怎么的?一井水骇得你们这样?”

    却听王进此刻早已怒发冲冠,他重重捶在了井边,然后对赵怀安义愤填膺:

    “都将,那帮杀才真的是畜生,他们竟然将孩子都杀了扔在了水井里!这必然是南诏狗贼,欲亡我蜀人啊!”

    这由不得王进不愤怒,孩子代表着蜀人的未来,而水井则关系到这片聚集地的存续,能如此歹毒坏我川西未来的,除了南诏狗贼还能有谁?

    此刻赵怀安看着水井下的幽玄,见七八个半大孩子肿胀着将水井塞满,

    这些孩子是被溺在了里面的,临死前都扒着水井的边缘,试图往上爬,可通道早被他们自己给堵死了,如何能爬得出来呢?

    不知道为什么,赵怀安看着这一副景象,想到了当日打下邛州后的惨相,于是一股情绪一点点在胸口酝酿,再酝酿。

    这会王进他们已经将这些孩子尸体给捞了出来,因为泡得太久,早就面目全非,甚至其中两个被捞上来时,直接一截两段,惨不忍睹。

    赵怀安胸口的情绪渐渐的化为了愤怒,他面无表情。

    那边王进等人在收敛,刘知俊他们则开始堆土石把水井封了,这处水井已经被污了,不能吃了。

    赵怀安胸口的愤怒越来越浓烈,他呼吸有点闷,他很燥,怎么脖子上的护颈这么挤呢?

    忽然,郭从云从一处废墟的背风处跑了过来,大喊:

    “都将,后头有火堆,还有马粪,都还热着,敌人没走多远!”

    这一刻,愤怒终于爆炸,赵怀安一句话没说,翻身上马,然后沿着土道的方向纵马狂奔。

    不知道为什么,赵怀安下意识地选择了唐军大营的那个方向。

    此时,郭从云、王进等突骑纷纷上马,护着中间的张龟年,就纵马去追赵怀安。

    人人胸中杀意四溢!

    只有中间的张龟年担忧地看了一眼前头的赵怀安:

    “使君,万万不能冲动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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