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献策无奈的摇摇头。

    要不是带着李自成给的死命令，他真不想来李过这里。

    闯军数百名战将中什么样的人都有，通笔墨的，善征战的，知大略的，明人心的，就刘宗敏那个级别的，他都能找出几个。

    可既通笔墨又善征战，腹有大略而晓人心，通明大义又守小节的却只有李过一个。

    如果他占理还好，几句话就能说的李过哑口无言。

    可问题在于他不占理啊！

    反而是人家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一个能反驳的点都没有。

    他盯着炭盆里蜷曲的纸灰，突然抓起茶壶仰头灌了两口。

    闯军是烂，但是明军也好不到哪去。

    “少将军可知太原城破时，朱家藩王地窖里存着多少粮食？”

    “够十万大军吃三年！”老道士的唾沫星子迸溅，“这些天潢贵胄宁可看着百姓易子而食，也不愿开仓放粮！”

    “他崇祯心中若是真有天下苍生，怎会放任不管！？”

    “制将军你是被崇祯老儿糊弄了啊！”

    李过听的气急，直接抓起雁翎刀拍在案头，刀鞘撞翻的茶盏在青砖上碎成八瓣，“崇祯帝御驾亲征前，把整个北直隶的田契全烧了，挨家挨户的分田，别管是什么王公贵族，连皇庄都没了。”

    “那是收买人心！”宋献策看上去很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就像他给制将军总兵衔，不过是要离间闯营！”

    窗棂被北风撞得哐当一声，李过突然揪住老道士的衣襟。

    他手背凸起的青筋擦过对方颈间跳动的脉搏，“军师摸过宣府城墙吗？知道青砖缝里嵌着多少箭镞？”

    “你知道明军有多少人吗？你知道我问过多少人吗？”

    “十万大军啊！每个人都分到了田，有的还有耕牛，而税收都还由他们去监督执行，他崇祯是神仙吗？能忽悠十万人！”

    宋献策再次沉默。

    李过则继续说着，“那夜飞狐岭大战，三四万明军就敢跟二十万建奴打，而崇祯帝还是御驾亲征！”

    “那一战，崇祯就没想着活！”

    “怎么着，为了忽悠人，他崇祯就敢带三百轻骑冲炮阵？”他眼底血丝在烛火下泛着赤金，“刀都砍卷刃了，你说这是做戏？“

    檐角铁马声里混进了皮靴踩水的响动。

    宋献策刚要开口，院门突然被马鞭抽得震天响。

    “李锦！你他娘的要当朱家看门狗到几时？”

    郝摇旗的咆哮惊飞了槐树上的寒鸦，铁叶扎甲在灯笼光里泛着血锈，“再不开门，老子把你这破宅子拆了喂驴！”

    李过抓刀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李锦是他的原名，因为李自成无子，便过继给李自成当儿子。

    过这个字便是过继之后才改的。

    那日和李自成吵过之后，后者气急就让他把名字改回去。

    表示他们俩之间再无父子情谊。

    宋献策听到郝摇旗喊李锦之后，当即心底咯噔一声。

    这个时候还喊李锦，不就是让人家更加没有心理负担了吗！

    “权将军稍待。”宋献策慌忙起身冲着门外大喊，木屐在青苔上打了个滑差点摔倒也不在意，只要能拦下郝摇旗这个夯货就行，“制将军这几日.”

    然而一抹寒光截断了老道士的话头。

    李过用刀尖挑起溅湿的书页，看着墨迹在炭火里蜷成灰蝶，“回去告诉闯王，就说我李锦突染恶疾，拿不得刀了。”

    “军师，李某敬你为人，也不刁难你，速速离去吧。”

    “制将军这是何苦！”宋献策慌忙劝慰，死死按住他握刀的手，发现对方掌心全是冷汗，“闯王也是没办法啊，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些事了，他也很生气，还拉着我和牛丞相商量呢，但是你看这光景，要是腾出手来收拾，怕不是就让建奴趁了空子。”

    “闯王也没真生你的气，他就是想让你服个软而已，我来之前闯王就说了，只要你肯带兵出潼关，大同商税分您三成！”

    “三成？”李过突然狂笑起来，刀光在梁柱间劈出森白弧线，“去年破洛阳时，福王府的地窖你们分了七成！百姓连观音土都吃不上！”

    “现在还要分我三成，这些个血肉钱财，李某可不敢吃啊。”

    说到这，李过愈发失望，跟着朱由检征战的时候，别管啥时候去，那位天下九五之尊的陛下，永远都是一身戎装，与士卒无二，连吃的也没什么区别。

    他还问过一次，至今都记得朱由检说出的那句话。

    “衣则同衣，食则同食，一切为了大明亿万百姓的明天！”

    这是什么样的思想境界啊！

    直接甩全天下八条街！

    从此以后，朱由检就是他李过的人生导师！指路明灯！

    刀锋擦着宋献策的耳际掠过，斩断了飘摇的烛芯。

    黑暗降临的刹那，院墙轰然倒塌，二十名重甲兵举着狼牙棒冲进庭院。

    刘宗敏马鞍旁挂着三颗血淋淋的人头，看发式都是李过的家仆。

    “给你脸了是吧？”郝摇旗一马当先，手中马鞭直指李过，“真当自己还是老营的十三太保！？”

    在整个闯军队伍内，郝摇旗就怕两个人，一个李自成，一个刘宗敏。

    后者死了，前者不在，那他郝摇旗就不需要给任何人面子。

    看着眼前二十余骑，李过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把刀横在胸前。

    “就凭你郝摇旗，还不配收我李锦的兵！”

    “你他妈”刘宗敏抡起的马鞭僵在半空。

    他看见李过眼底的决绝，那是当年十八骑冲曹文诏大营时才有的眼神。

    宋献策的龟甲掉进炭盆，爆出刺鼻的焦糊味。

    老道士眼神一转，突然扑跪在地，拽着李过战袍下摆哭喊，“少将军三思啊！您要死了，营里那些跟您打过宁武关的老兄弟.”

    “那就让闯王把他们都杀了！”李过丝毫不受影响，“与其死后还背负国贼之耻，不妨让闯王先送他们一程！”

    “你你你，哎呀！”

    软的不行，硬的没用，宋献策也没招了。

    “我的亳候啊！你到底是怎么了！？”

    要不是京师一战，能打的将领死伤惨重，独领一军的更是只有寥寥数人。

    例如现在还领着五万溃军盘踞在京师、承德、唐山之间的雾灵山上准备当山贼的袁宗第，别说是调令了，连朱由检和多尔衮在承德附近打的那么大动静都没将他引下来。

    而一直独领一军的李岩，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牛金星，一个劲在李自成身边说李岩图谋不轨。

    现在被牢牢绑在李自成身边听用，根本没有独自出兵的机会。

    只剩下李过这个有战略眼光的大将，还能率一路大军入河南。

    不然他宋献策闲的没事干过来哄孩子玩啊。

    可看李过的反应，根本就不是闹脾气。

    要不是李自成和李过有血亲，还是养父子关系，宋献策都要怀疑是不是李过真想投明了。

    等等！

    投明……

    宋献策一瞬间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眼底更是止不住的激动，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急切的看着李过问道，“制将军，你刚刚是不是说，现在的崇祯老……额……陛下深明大义，有仁君之风？”

    听到前半段话，李过脸色下意识一黑，听到后面之后，黑瞬间转红，眉飞色舞的给宋献策介绍他心里的朱由检。

    “何止是仁君啊！简直就是千古一帝，唐宗汉祖在陛下面前也……”

    “打住！”宋献策赶忙叫停，眼神示意李过，他们身后还有个闯王的死忠呢。

    而后宋献策压低声音悄悄的问道，“你说崇祯陛下和闯王比那个更好？”

    “你怎么敢拿闯王和陛下比的！？闯王是个什么……”

    “咳咳咳！！！”宋献策疯狂咳嗽，才将后面的话压回去。

    而且短短两句话，他心底已经有了主意。

    假装咳到肺疼，控制不住的往前弯腰。

    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说了一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话。

    李过神情一怔，宋献策再次用力咳嗽一番。

    前者这才反应过来，用极为夸张的语气大声喊道，“啊！我真不是个人啊！竟然让闯王日夜操劳！”

    “快来人为本将军披甲！我要去为闯王分忧！”

    宋献策嘴角止不住抽搐两下，内心疯狂怒骂。

    你倒是来个三辞三请啊！

    这也太假了吧！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扭头尬笑着和郝摇旗叙叙旧，分散他的注意力。

    希望郝摇旗没看出来吧。

    ……

    京师。

    卯时的梆子声还未落尽，黄得功已打马出了德胜门，直奔城外前三千营，今蒙古轻骑大营而去。

    戚远紧随其后，两人并辔而行时，黄得功鞍袋里的铁蒺藜还在叮当作响。

    在快要接近时，黄得功突然开口问道，

    “戚将军真信那些鞑子能成事？”说完还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去年这时候，老子还在滦河砍蒙古马队的脑袋呢！”

    “今年这群鞑子摇身一变，也要当咱们陛下的禁卫了”

    戚远轻笑一声，摇摇头指着前方说道，“黄帅，千言不如一见，您且看，那边有群蒙古崽子在套马，咱们过去瞧瞧便是。”

    黄得功顺着马鞭望去，三里外的大营外，十几个蒙古轻骑正围堵昨夜逃出的战马。

    领头的汉子翻上光背马，双腿夹着马腹竟在疾驰中腾出双手，将套索甩出个浑圆。

    黄得功鼻腔里哼出声冷笑，“花架子！上了战场还不是被火铳打成筛子？”

    他说着摸了摸腰间雁翎刀，刀柄缠着的红绸已被血浸成黑褐色，“算了算了，陛下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们挑完就赶紧走吧，这里一股子骚膻味。”

    戚远只能报以微笑，跟在黄得功身后加快速度。

    大营门前的草地早被踏成黑泥。

    阿布奈带着八个首领迎了出来。

    “黄帅！”阿布奈的汉话带着浓重喉音，身上御赐的明黄缎面，怎么说他也是一介亲王了，能让他出来迎接，按礼来说应该是黄得功先行礼。

    但双方都知道是个怎么一回事。

    阿布奈哪里敢让这位目前的大明军中第一人先行礼啊。

    领着身后的蒙古诸部首领鞠躬行礼，“蒙古五十部的儿郎们等您来挑，就像草原上的旱獭等着第一场春雨！”

    眼见黄得功还没动静。

    戚远只能在旁轻咳一声。

    黄得功这才不情不愿抱拳，“大汗说笑了，本将奉旨办事，还望行个方便。”他刻意加重“奉旨”二字。

    “不敢不敢。”阿布奈陪笑连连，同时伸手示意黄得功入营。

    “黄帅请，小王早就为黄帅准备了茶水酒肉，还请黄帅先行入帐。”

    黄得功摆摆手，“不必了，陛下之命在身，还是先办正事吧。”

    “哎好，是小王唐突了，脱勒巴托吹号聚兵，快些让黄帅挑选蒙古勇士！”

    身旁一名小部落首领掏出牛角号，鼓腮长吹。

    号角声撕裂天际。

    近四万蒙古骑兵在大校场上勉强列成八个方阵，皮甲外罩着各色毛皮，远远望去活像片斑斓的苔原。

    黄得功策马缓行在阵前，忽然抽出长弓搭箭上弦，三支鸣镝带着尖啸射向中军大纛。

    “好！”蒙古阵中爆出喝彩。

    却见大纛下跃出个疤脸汉子，镫里藏身躲过箭矢，反手摘下角弓回射。

    箭矢擦着黄得功铁盔掠过，钉在二十步外的拴马桩上嗡嗡作响。

    戚远的手已按在戚家刀上，阿布奈吓的脸色煞白，却见黄得功放声大笑，“有点意思！那疤脸崽子，出列！”

    他马鞭点着方才还手的蒙古骑兵，“给老子表演个镫里藏身射柳！”

    疤脸汉子策马奔出时，八个首领脸色骤变。

    阿布奈刚要开口，黄得功的雁翎刀已横在他胸前，“大汗，演武场便是战场，刀剑无眼，何来尊卑？”

    三棵枯柳立在百步外。

    疤脸汉子在疾驰中忽然翻身倒挂，整个身子悬在马腹左侧，角弓拉满的瞬间连发三箭。

    柳枝应声而断时，马蹄正踏过第二支箭的落点。

    “赏！”黄得功抛去个银锞子，转头对戚远低语，“骑术确实了得，就是野性难驯，不配做天子亲军。”

    (本章完)


　　(https://www.pcczw.com/wx/72628/77090.html)


1秒记住瓢虫文学：www.pcczw.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pcc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