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新芽与老根
701工程那小心翼翼的“破冰之履”,在1981年的春天,终于试探着向前挪动了第二步。与北京力学研究所约定的那场“非涉密技术讲座”,在一个三方选定的、位于某省城近郊、保卫措施严密的招待所会议室里悄然举行。秦工带着两名精心挑选的年轻工程师,如同执行特殊任务般,提前一天抵达,入住后便不再出门。讲座当天,对方那位头发花白、神情严谨的研究员准时到来,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主题。
讲座内容确实严格限定于公开发表的理论与方法。老研究员从断裂力学的基本概念讲起,到疲劳累积损伤理论,再到几种经典寿命预测模型的适用范围与局限。他语速平缓,逻辑清晰,在黑板上写下一串串公式和图表。秦工三人全神贯注地听着,飞快地记录。那些困扰他们许久、关于“昆仑”某些次重要承力部件在复杂交变载荷下“还能用多久”的模糊担忧,在这些系统性的理论框架下,逐渐显露出可以被量化分析的轮廓。尽管没有具体案例,但思考问题的“武器库”里,明显多了几件趁手的工具。
问答环节,秦工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清单,提出了几个高度抽象化的问题:“假设有一个大型承压壳体,材料已知,但服役历史不清,仅有一些不完整的应力监测片段和宏观检查结果,如何最保守地评估其继续服役的风险?” “在缺乏先进探伤设备的情况下,如何利用常规检测发现的表面缺陷,结合受力分析,初步判断其对整体安全性的影响程度?”
老研究员推了推眼镜,思考片刻,给出了基于“最薄弱环节”思想和“缺陷当量尺寸”概念的评估思路,并推荐了几本相关领域的基础著作和行业内广泛认可的标准规范。他强调:“对于重要设备,理论评估只能作为参考和预警,最终决策必须结合更严格的在役检查。当然,如果条件允许,发展一些在线或离线的简易监测技术,积累数据,对于提高评估准确性至关重要。”
“简易监测技术”这个词,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秦工脑海中关于儿子谢望城信中“嵌入式系统”与谢继远提及“黑匣子”构想的连接。讲座结束后,在返程的列车上,他兴奋地对两位年轻同事说:“听到没?‘简易监测技术’!专家也这么说!我们能不能搞个最土的‘黑匣子’,不参与控制,就专门记录几个最关键参数的历史曲线,比如主缸压力峰值、关键温度点的波动?哪怕用最笨的机械式记录仪改装,只要能留下连续数据,对分析设备长期运行状态、预警潜在疲劳,就是无价之宝!”
两个年轻人也备受鼓舞。这次外出,不仅听到了“真经”,更让他们亲身感受到,山外的学术界并非遥不可及,在严格的框架下,知识是可以流动和汲取的。他们带回来的,不仅是几本公开出版的专业书和厚厚的笔记,更有一种被拓宽的视野和被证实的探索方向。
回到701工程,秦工立即向谢继远做了详细汇报,并正式提出了研制“简易关键参数历史记录装置”的构想。谢继远仔细听取了汇报,特别是老研究员关于“理论评估结合在役检查”和“发展简易监测技术”的建议。他批准了“记忆芯”的预研,但给出了严格限定:第一,必须独立于主控系统,物理隔离,仅通过最原始的传感器获取信号;第二,记录介质优先考虑机械式或最成熟可靠的模拟电子式,暂不涉及数字电路和计算机;第三,装置必须极其皮实,抗振、防潮、耐高温,能在“昆仑”主机旁恶劣环境中长期无故障运行;第四,研制过程严格保密,仅限于“蜗牛壳”小组核心成员知晓。
“先从最基础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记忆’做起。”谢继远定下调子,“把数据留下来,就是胜利。有了数据,我们才能谈分析,谈评估。饭要一口一口吃。”
就在701工程内部围绕着“记忆芯”和深化力学基础理论展开新一轮“静默耕耘”时,山外的谢望城,正站在他人生第一个重要抉择的十字路口。大学四年时光飞逝,转眼到了毕业季。校园里,分配工作的气氛日渐浓厚,但不同于以往完全的“统包统分”,改革的春风吹来了些许“双向选择”的萌芽。一些沿海特区、新兴的外资或合资企业,开始到重点大学进行招聘宣传,提供的薪酬和发展机会令人咋舌。同时,国家为了加强重点领域,也下达了部分“定向分配”指标,主要面向国防、科研等关键单位。
谢望城成绩优异,又是学生干部,选择颇多。有深圳的公司来信,邀请他去从事自动化控制系统设计,薪酬是内地单位数倍;有留校读研的机会,导师很欣赏他;也有来自家乡省份机械工业厅的邀请。然而,他心中最深处,始终萦绕着父亲那些语焉不详却重若千钧的信件,以及那个神秘的、需要“极端可靠技术”的“单位”。毕业前最后一次收到父亲的信,其中一段话让他沉思良久:“……时值大潮,选择多方。汝辈当志存高远,亦需脚踏实地。国家建设,需闯将开拓于前,亦需基石稳固于后。前者风光,后者深沉。汝所学自动控制,无论投身何处,皆望勿忘‘可靠’二字,此乃工业之魂,亦是国家重器之基。”
这封信,没有明说,但谢望城读懂了父亲的期待与担忧。父亲既希望他把握时代机遇,施展才华,又隐隐期盼他能将所学用于那些更基础、更关键、或许也更寂寞的“基石”领域。经过数个不眠之夜的思考,谢望城做出了决定。他婉拒了特区的高薪邀请,也放弃了留校的安逸,在毕业分配志愿表上,郑重地填下了:第一志愿,服从国家分配,优先考虑国防科技工业系统;第二志愿,返回家乡省份,从事工业自动化技术工作。
分配结果公布,谢望城被分配至位于湖北的“第二机械工业部某设计研究院”。这是一个在行业内颇有声望、主要从事军用和重大民用机械设备研发设计的单位。虽然不是父亲所在的“那个”具体单位,但同属一个大的系统,工作性质也高度契合他的专业和父亲的期望。
离校前,他最后一次整理了几年来的笔记、课程设计和那本记录着与父亲“技术连线”点滴的保密本。他特意去听了关于“工业控制计算机”和“单片机应用”的最后几场讲座,并设法复制了一些关于Z80、Intel 8085等早期微处理器应用实例的公开技术资料。他知道,这些东西可能粗糙,可能很快过时,但对于某些特殊环境下的技术起步,或许正是最需要的“种子”。
带着毕业证书、行李卷、满腔热血和那包精心准备的技术资料,谢望城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他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踏入的领域,与父亲守护的那个绝密工程,将在不久的未来,因为一个特殊的契机,产生某种间接而深刻的联系。他更不知道,自己背包里那些关于微处理器的资料,将在701工程“记忆芯”项目遭遇瓶颈时,如同一场及时雨。
谢继远在701工程指挥部,通过特殊渠道得知了几子的分配去向。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提起了另一块。儿子选择了国家需要的领域,这让他欣慰。但前路漫漫,那个设计研究院同样任务繁重,竞争激烈,儿子能否适应?能否脱颖而出?更重要的是,自己所在的701工程,未来能否在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与儿子那样的新鲜血液和前沿知识,建立某种更有效的“共生”关系?让新芽的活力,滋养老根的深沉;让老根的稳固,支撑新芽的向上?
武陵山的夏雨,淅淅沥沥,滋润着山间的万物。在老鹰岩下,秦工正带着人,为“记忆芯”原型机的传感器安装位置争论不休;在千里之外的设计院里,谢望城正对着陌生的图纸和任务书,开始他职业生涯的第一课。两代人,两个战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应着时代的呼唤,编织着家国的未来。新芽破土,向着阳光伸展;老根深扎,在泥土中汲取力量。一场关于传承与革新、封闭与开放、坚守与生长的****,正在这看似平行、实则血脉相连的两条轨道上,悄然铺展,渐入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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