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文学 > 荆州,荆州! > 第二百零三章:陌生的图纸

第二百零三章:陌生的图纸


谢望城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第二机械工业部某设计研究院”略显陈旧却庄重的大门前。门柱上斑驳的红色标语还残留着上一个时代的印记,但进出的人们脚步匆匆,神情专注,与他大学校园里青春洋溢的氛围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机油、晒蓝图药水与老式家具气息的独特味道。这是一种属于“单位”的、严肃而务实的气息。

报到,办理手续,领取饭票,分配宿舍——一套流程高效而沉默。他被分到第三研究室,主攻“特种设备传动与控制系统设计”。室主任是位姓吴的工程师,五十来岁,戴着深度眼镜,话不多,打量了谢望城一番,点点头:“北航自动控制专业,基础不错。先熟悉环境,看看资料。”  递过来一摞尺高的图纸和文件,“这是咱们室最近完成的一个项目,大型龙门铣床的数控化改造方案。你先看看,重点看控制逻辑和传动补偿部分。有问题记下来,每周二下午技术讨论会可以提。”

抱着那摞沉重的图纸回到分配给自己的那张旧木桌旁,谢望城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线条密集的装配图、布满符号的电路原理图、写着各种专业术语和参数的技术说明……一切都那么陌生,又那么真实。这不再是课本上理想的方块图和传递函数,而是实实在在的、有着各种约束和妥协的工程实现。图纸上随处可见修改的痕迹和前辈的批注,记录着设计过程中的争论与优化。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从总装图看起,试图在脑海中构建这台庞大机器的三维形象,再逐级分解,理解各个子系统如何协同工作。

最初的几天是艰难的。许多缩写代号、材料牌号、加工符号他都不认识,需要不断查阅厚厚的《机械设计手册》和《电工手册》。传动系统中复杂的齿轮系、丝杠螺母副、离合器与制动器的配合时序,让他头晕目眩。控制部分虽然相对熟悉,但具体的PLC梯形图、继电器逻辑、以及为了应对现场干扰和机械间隙而设计的各种冗余与容错环节,也远比学校课程中的示例复杂。他仿佛一下子从理论的云端,跌入了工程实践的泥泞土地。

但他没有气馁。父亲信中“可靠”二字的叮嘱,以及大学期间参与实际项目积累的些微经验,支撑着他。他泡在资料室里,利用一切时间翻阅过往的项目档案、技术总结、甚至那些字迹模糊的故障记录。他仔细观察室里的老工程师们如何工作:他们如何对着图纸沉思,如何用计算尺快速估算,如何在讨论时一针见血地指出某个结构或电路的薄弱环节。他注意到,这里的设计,首要考虑的往往不是技术的先进性,而是“能否加工出来”、“是否便于维修”、“在车间那种油污震动环境下能否稳定工作”。这种强烈的工程实用主义,给他上了深刻的第一课。

慢慢地,图纸上的线条和符号开始“活”了起来。他逐渐能理解那台龙门铣床的刀架如何在三个坐标轴上精确移动,理解主轴启停、润滑、冷却诸系统如何联锁保护,理解数控系统发出的脉冲指令如何经过放大、转换,最终驱动巨大的工作台平滑运行。他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自己的疑问和心得,有些问题通过查阅资料自己解决了,更多的则积累起来,等待技术讨论会。

第一次参加讨论会,他有些紧张。会议在一个堆满图纸和模型的大房间里进行,烟雾缭绕。大家围着一张巨大的绘图板,上面摊开着正在攻关的某个新型压力机主缸密封结构的方案图。争论异常激烈,焦点是采用一种新型的进口组合密封件,还是沿用经过验证但效率略低的传统密封形式。主张用新技术的年轻工程师列举了其摩擦系数低、寿命长的优点;几位老工程师则忧心忡忡地指出进口件货源不稳、价格昂贵,且国内缺乏维修更换经验,一旦在设备关键期失效,后果不堪设想。

“小谢,你是学自动控制的,从系统可靠性角度看呢?”吴主任突然点名。

谢望城一愣,没想到会被问到。他定了定神,结合自己看的图纸和大学所学的可靠性理论,谨慎地说:“从系统角度看,密封件虽然是单个部件,但其失效可能导致系统停机甚至损坏。如果新器件没有经过充分的现场寿命验证和可维护性评估,引入的风险可能抵消其性能优势。也许……可以先在小批量、非关键设备上试用,积累数据?”  他没有明确支持哪一方,而是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注重验证的思路。

吴主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谢望城看到几位老工程师投来略带赞许的目光。争论继续,最终达成妥协:主密封沿用成熟方案,但在辅助密封位置试用少量新器件进行对比测试。这次经历让谢望城明白,在真正的工程领域,技术的选择远非简单的优劣判断,而是综合了性能、成本、可靠性、可维护性乃至供应链安全的复杂权衡。父亲常说的“可靠”,在这里有着无比具体和沉重的内涵。

工作之余,谢望城没有忘记父亲的嘱托和那本记录着“技术连线”的保密本。设计院资料室订阅了一些国外技术期刊的影印本,虽然滞后且不全,但他还是从中看到了关于微处理器在工业控制中应用的更多案例,特别是关于用Z80单板机实现数据采集和简单过程监控的报道。他仔细阅读,并用个人笔记本摘录下关键的思路和框图,思考着如何进一步简化,以适应父亲信中暗示的那种“极端环境”。他甚至还尝试用院里的老式“苹果Ⅱ”兼容机,编写了几段极其简单的数据采集和超限判断的模拟程序,虽然粗糙,但加深了对“嵌入式”概念的理解。

他把这些学习和思考,浓缩成极其概括的语言,写进给父亲的家信里:“……工作已步入正轨,深感工程实践与理论之差异,首要在于‘稳妥可靠’。近日看到国外有用极简微机系统做设备状态监测的报道,核心无非是采集几个关键信号,与设定阈值比较,超限则报警或记录。思想简单,关键在于传感器可靠、电源稳定、程序健壮。此或为‘有限智能辅助’之最基础形态……”

他不知道,这封看似平常的信,在穿越山水、经过保密审查到达武陵山腹地时,其关于“状态监测”和“阈值比较”的简单描述,恰好与秦工团队正在为“记忆芯”项目下一步——从“单纯记录”到“初步判断”——的模糊构想,发生了奇妙的共鸣。

而谢继远在701工程指挥部,阅读着儿子的来信,看着秦工呈报的关于“记忆芯”增加简单超限报警功能的初步设想报告,心中涌起复杂的感触。儿子正在另一条重要的战线上,以另一种方式,接触和理解着“可靠”的技术真谛,并试图将前沿的微风,吹向自己这片封闭的深谷。两条战线,一明一暗,一攻一守,却在这1981年的夏天,围绕着同样的技术内核与家国情怀,在各自的轨道上默默运行、相互映照。陌生的图纸,正在谢望城手中变得熟悉;而深谷中的“记忆芯”,也即将迎来它从被动记录到主动预警的关键进化。传承,不仅在于血脉,更在于对技术精神的共同坚守与求索。


  (https://www.pcczw.com/wx/78870/49858972.html)


1秒记住瓢虫文学:www.pcczw.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pcc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