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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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清晨,金桂细碎花瓣儿落在青石板上,若莹莹玉色。
最后的蝉鸣在树荫下织成一张慵懒的网,连流动气息都凝成了茧。
小佛堂被烧毁的地方黢黑一片,只剩下断壁残垣,零星的烛火如鬼火闪烁在其间。
安永丰屏退两侧伺候的人。
自己抬步走了进去。
从前富丽堂皇的小佛堂即便收拾了好几遍依旧是冲刷不去大火印记,供台上还完好无损的祖宗牌位没剩下几块,连字迹都模糊不清,唯独角落里为安意立的长生位安然无恙,檀香氤氲,分外扎眼。
仅剩下的绿衣烛奴捧着烛台,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他提着茶水将檀香灭了。
香炉里茶水将香灰浸润得颜色更加深沉,一股浓郁的香味反而扑面而来,他搁下茶壶,阴暗里容颜早已染上岁月的痕迹,更显沟壑。
安永丰很是平静。
小佛堂失火是在两日前。
佛堂是在当年侯府灭门之时建立的,当时不过是为了求一份心安,对外便是为走失立衣冠冢的小女儿祈福。他时常进入就是为安意多上几柱香。
安意走失,夫人患上心病。
这么些年没有一日好过,在梦里都一声声喊着意儿,若非他疏忽大意,安意怎会在那么小的年岁走失,音讯全无。
他后来就在想,他可是执掌廷尉府的安大人,怎么会找不到自己的女儿呢,在这汴京,又有谁敢拐走他的女儿,可后来他错了,整整找了十年,连一丝线索都没有。
再后来夫人在孤山寺义诊,子真子明跟意儿有了交集。
林太医确认意儿就是安意。
是他与夫人寻了十年的小女儿。
他是真的高兴。
安永丰目光再一次落在牌位上。
他此后对安意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只恨不得将这些年缺失的遗憾都弥补在她身上,意儿流离在外定然是吃了太多苦头。
意儿回来了,如他所想的是大家闺秀,当年又被人收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她身上的顽疾又让他焦灼,但终归他很是疼爱。
但如今——
安永丰良久不发一言。
安意不是安意。
小佛堂外亲信又传来消息。
安永丰接过消息,道:“可确定了?”
“属下有九成确定。”亲信道:“若非确定又怎敢传回消息。”
安永丰在昏暗里静默片刻。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
安意很可能是安乐殿的人假扮的,可安乐殿的人又是从何处知道意儿那般多的细节。
他已经太久太久不曾被人这么算计过了。
被算计得与沈相水火不容,被算计得与司马泉决裂,一状告到御前被呵斥于府中。
虽然圣上病重,他也不多放在眼中便是。
他将安意的牌位倒扣在供桌上,连香炉也撤下去,这才开口问:“安乐殿那位姜尚宫行踪调查清楚了?”
假扮安意定然与这位姜尚宫脱不了干系。
而且她姓姜,这个姓氏在多少年前牵扯出太多的麻烦,且与那位郡主只相差一个字,容不得他此刻不多想。
为何从前就不曾注意到呢。
亲信开口:“姜尚宫不曾离开皇宫。”
“不曾离开?”
安永丰冷笑一声。
只怕是他的人太蠢。
若是不曾离开皇宫,他廷尉府怎么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纪宴霄当真是好狠的手段,竟然让一个女子将他耍得团团转。
底下的人不是没去查过姜月,可查来查去不过是跟着父母做生意的女儿家,有几分算账天赋,从前在舒妃的华阳宫当差,后来被纪宴霄要到安乐殿,这才一直留了下来。
似乎没有任何破绽。
那父母也姓姜。
跟当年之事没有任何牵扯。
安永丰看不出喜怒。
这汴京的人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谁又能比谁好到哪里去。
沈相不也被算计了,如今朝堂一大半都是纪宴霄说了算,若不是还有个二皇子,这江山都易主了!
一个婢女,他真出手,她岂能在他手中留下一条贱命。
那靛蓝的锦袍穿在他身上瞧不出半分儒雅,反而杀人的狠厉都藏在里面了。
安永丰转动手腕上的佛珠。
这江山也不一定姓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敢说沈相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为何想不得?
各凭手段罢了。
纪宴霄不过武安的一条丧家之犬。
安永丰背着昏光不知在想什么。
下一瞬,又一名亲信出现在小佛堂外。
“主子——”
“急报!”
安永丰下意识用力,手腕上的佛珠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清脆的响声反而让人忍不住心悸。
他面色不悦,冷声:“好好说话。”
亲信神色凝重。
“前太子被剜了双眼,而在汴京别院主子的贴身玉佩就握在他手上!”
安永丰死死盯着报信的亲信。
“咚——”
一粒佛珠滚入小佛堂外的假山湖中,荡起涟漪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这汴京被搅浑的一池水,谁都别想洁身自好。
他骤然寒声:“还有什么消息?”
“此事已经惊动了圣上!”
……
皇宫内,承清殿中灯火通明。
沈相早早就出现在大殿之上,浑身冰寒,吓得小太监们没一个敢上前奉茶。
中央担架之上,粗布麻衣的纪烨晁此刻已经昏死过去,唯有双眼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看得人汗毛耸立,淌出来的血迹将大殿的红毯都浸透了好大一片。
“圣上定要为老臣做主,安永丰欺人太甚。”沈相声音阴沉。
安永丰他娘的是真敢做出这样的事……
他怎么敢!
他哪里来的狗胆!
安永丰瞧着沈相的神色,知道今日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好在太子已经被废。
沈相举起那块玉佩,玉佩上沾染干涸的血迹越发诡异,似乎连纪烨晁的眼珠子都长在上面又被碾成了肉泥。
“安大人。”他一字一句:“前太子纵然被废,也并非你如此行凶的理由,你不觉得该在圣上面前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吗?”
安永丰心里也有气,这事儿分明他就是被人算计的,给人当了替死鬼。
“老臣冤枉。”安永丰同样下跪行礼:“圣上,沈相不能因为和廷尉府有过节,就因为前太子殿下出了事,就一定是老臣做的。”
“老臣建议彻查!”
他又冷冷道:“前太子昏迷不醒,沈相就不亲口听他说,到底是谁害了他。”
沈相沉寂。
可那沉寂之下又像有湍急的恨意,入坠深渊,若他的子孙出了同样的事情,想来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很久之后,沈相终于又开口。
“前太纵然罪孽深重,可有罪也该是圣上定夺,他活着担罪名,抵人命,如今又被剜去双眼,安大人就不能高抬贵手吗?”
他似死了心要将罪名定在他头上。
“仅仅因为安氏子弟一时打闹输了,安大人就做出了这般狠辣的事情,将来指不定还能做些什么。”
“圣上,老臣并非无理取闹,不过是想要一份公道,前太子手中死死握着的就是安大人的贴身玉佩,罪证确凿。”
此刻担架上的人似有几分痛苦呻吟,沈相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晁儿!”
“圣上!皇后娘娘闻得此事仅在一夜之间便病倒,还请圣上怜惜皇后娘娘一片爱子之心啊!”
“老臣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还请圣上明察啊!”
沈相立即磕头:“圣上,很难说安大人没有这样的心思,不仅欺辱老臣,还想要前太子殿下的性命。”
安永丰心里也是恼火得很。
这沈相简直无耻之极,脸皮跟城墙一样厚。
长临帝拿着问罪的折子看了安永丰一眼,哑声:“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安永丰诚惶诚恐:“圣上!老臣岂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又不是嫌命太长了。”
沈相又道:“安大人胡搅蛮缠,拒不认罪,分明意在浑水摸鱼,这种人若轻易放过,只怕日后朝堂不宁。”
“圣上,老臣还要为您找天师呢……”
安永丰回头死死盯着他。
圣上病重,最在意的就是寻找天师一事,沈相好歹毒的心思。
只怕他今日是讨不了半分好。
安永丰愤愤:“圣上,老臣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还请圣上给老臣几日时间,老臣定会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长临帝咳了好一会儿,说:“此事你们二人各执一词,那便各自寻找证据,三日后若安大人拿不出证据,那便由暗刑司接手。”
“圣上!”安永丰难以置信:“老臣真的没有做过,可若因老臣拿不出证据就收押,岂非让真正背后之人危害江山社稷!”
“那便怪不得人蠢被人设计。”长临帝不冷不热地说:“寻找天师之事需加紧。”
安永丰见再无回转余地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沈相叩首:“老臣遵旨。”
长临帝盯着沈相:“前太子找人好好医治,治好了便送去鄞州,不可再拖延时间。”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老家伙在想什么。
……
安永丰与沈相分道扬镳出来时,承清殿偷懒的太监高显刚打了个喷嚏,还猜想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说他坏话。
转瞬看见安永丰连忙陪笑行礼并递上油纸伞:“安大人。”
出来时零星有些小雨,安永丰心里有气,待小厮接过伞就让这阉人滚远一些,这才离去。
高显阴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前太子同样被带去医治,安永丰干脆跟过去瞧上几眼。
被剜掉的眼珠自然是装不回去了,这会儿他醒了,两只手就要往眼睛窟窿里钻,骇得人四肢发麻。
安永丰到底人老了,瞧着就有些反胃就不看了。他面容隐在黑暗中,像是个孤魂野鬼。
“主子,现下可要回府?”小厮问。
安永丰喝了一盏小厮递过来暖身子的茶水,顺手将斗篷扔给小厮,纪烨晁这事儿他定要查清楚,不然这一把年纪是真的要栽了。
“主子?”小厮小声提醒一句:“此处是皇城,咱们不能久留。”
“不回。”
“当真世事无常。”安永丰阴狠看着安乐殿方向:“若廷尉府和沈氏鱼死网破,得利的是谁,除了安乐殿,老夫想不到别人。”
小厮不敢接话。
安永丰再道:“老夫去一趟安乐殿,你让人去查,若办不好这件事,你这条狗命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属下明白。”小厮神色一凛。
“姜月……”
他要去确定一件事。
安永丰目光如刺,大步离去,融入夜色。
……
安乐殿在宫宇西南方,当初也是极好的位置,建殿广阔。
殿内夜色里,庭芜还不曾休息,表情丰富在屋檐下逗着鹦鹉,嘴里吃着糕点:“妹妹,来,说句好话听听?”
这鹦鹉取名叫妹妹,用庭芜的话来说长得这么花枝招展,总不能是个小子,叫妹妹刚好。
他一句句的妹妹逗得安乐殿的一众婢子和太监笑开了,显得分外热闹。
此刻一道靛蓝身影出现在安乐殿前。
庭芜像是没瞧见似的,冲着满初长吁短叹:“满初姑娘,讲句掏心窝子的话,妹妹每日粮食都要去半两银子还都是搭配好的,这不比人活得自在?”
满初白了他一眼:“你嫉妒一只鹦鹉?”
“是妹妹。”庭芜说:“当初买妹妹的时候就该讲讲价,可惜你没带我去,不然我能讲价讲到底,靠这个也能讲到老板倾家荡产。”
周围婢子忍不住又笑起来。
“廷尉府安大人来访!”门口小太监此时通禀。
婢子太监连忙散去,一时间殿内恢复得井然有序,像是那般没规矩的事情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哟,什么风将安大人吹来咱们这儿了?”
庭芜扭头动了动唇角,那张脸要笑不笑,偏生跟着薛是非混久了,少年也带上几分相似的风流:“安大人有事?”
他兄弟家里好像就是被这老东西害了,他能有什么好脸色。
“老夫且见一见姜尚宫。”
安永丰不欲与他纠缠,这人贱嘴巴也贱得很。
“来者是客。”
夜空中不知何时连一丝星光都瞧不见,暴雨前夕的闷热让人燥得慌,就连屋檐下的灯烛都纹丝不动。
阴云遮月,灯烛光影突兀扑朔照亮一抹青衣。
安永丰跟着看过去。
“安大人。”
青衣女子夜提宫灯,抬眸看来。
“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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