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万籁俱寂。

林黛玉却披衣起身，执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三条指令：

“一、命竹影三人混入市集，购十家安神香，匿名燃之，取灰封存；

二、遣飞羽持我信物潜入北境驿，递简与霍岩，言：‘香有毒，需快刀。

’

三、调库中滇三七五两，备《千金方》卷七之‘解秽散’方，待验。”

笔落，她望向窗外竹影婆娑，低语：“你说我要疯魔，我便疯魔给你看。”

“妖女晚照，吸食童髓，炼制邪丹！京城的父老乡亲们，你们的孩子夜里啼哭不止，就是被这妖女吸了魂魄！再信她的鬼话，你们的孩儿就要被她活活炼成药渣了！”

那术士唾沫横飞，手中高举着一束刚刚点燃的安神香，青烟如诡蛇般袅袅升起，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甜香——初闻似蜜糖烘烤时的焦香，细嗅却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尘粒钻入鼻腔深处，在脑后轻轻震颤。

他身后的幡旗上用狗血画着扭曲的符咒，上书“替天行道，诛灭妖邪”八个大字，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烈日灼晒之下，那狗血竟未完全干透，仍泛着湿漉漉的暗红光泽，随风轻晃时，像极了一张正在缓慢呼吸的皮。

底下的人群被煽动得群情激奋，恐慌和愤怒在空气中发酵，汗味、尘土味与那甜腻香气交织成一团令人窒息的浊流。

那些家中确有孩童夜啼的妇人，更是面色惨白，指尖冰凉地攥紧孩子的手腕，看那青烟如同看见了索命的厉鬼，看向义诊棚方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仿佛只要目光能杀人，林黛玉早已千疮百孔。

就在这时，一道瘦小的身影猛地从人群中冲出，正是阿七。

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衫被撕得破破烂烂，布料摩擦着溃烂的伤口，每一次喘息都像刀刮肺腑。

但他仍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你胡说！先生是好人！是你这香有问题！你说先生害人，那你这手里的香，敢不敢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多闻几口？”

术士见他这副惨状，不屑地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恶毒：“有何不敢？此乃我从道观求来的‘静心安神香’，闻之只有好处，不像那妖女的毒药！我今天就让大家看看，到底谁才是妖魔！”

说着，他故意将那束香凑到鼻下，做出一个深吸的陶醉表情，还夸张地闭上眼赞道：“好香！真是提神醒脑……”

话音未落，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茶楼二楼，临窗而坐的林黛玉指尖在微凉的窗棂上轻轻一叩，仿佛落下了一枚无声的棋子。

高台之上，那术士猛然睁开双眼，瞳孔因极度的痛苦而骤然收缩！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嗬嗬怪响，紧接着，他捂住腹部，身子像只被开水烫了的大虾般猛地弓起，“哇”地一声，一口粘稠的黑血混合着秽物喷溅而出，洒了满台！

温热的腥臭液体溅上围观者的鞋面，有人惊叫着跳开，脚底却已沾上滑腻的残渣。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黑血之中，竟有无数细小如蛆的黑色虫状物在蠕动，它们一接触到空气，便迅速化为一滩腥臭的黑水，散发出腐肉与败叶混合的恶臭，直冲鼻腔，令人胃中翻江倒海。

“啊——！我的肚子！我的肚子要裂开了！”术士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双手在腹部疯狂抓挠，指甲划过粗布衣裳，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很快就在皮肉上抓出数道血痕，口中还在不断呕出那些恶心的虫状物，每一口都伴随着肠管痉挛的闷响。

这恐怖的一幕，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天哪！是他！是他香里有毒！”

“我就说晚照先生是活菩萨，怎么可能害人！原来是这个江湖骗子在捣鬼！”

“报官！快去报官！这黑心烂肺的畜生，想把我们都毒死啊！”

先前的愤怒与怨恨，瞬间转变为对术士的滔天恨意和对“晚照先生”的愧疚。

几个性子火爆的汉子已经跳上台，将那还在抽搐的术士死死按住，粗糙的手掌摁住他的肩胛，能清晰感受到其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如同濒死的蛙。

混乱之中，一道素白的身影穿过骚动的人群，如月华流泻，悄然步入场中。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晚照先生”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医袍，未施粉黛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却更显得眉眼清冷，宛若神祇。

她每走一步，裙裾拂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埃，却被她周身沉静的气息压得不敢飞扬。

她提着一盏琉璃灯，缓步走来，所过之处，喧嚣的人群竟不自觉地安静下来，为她让开一条通路。

灯火映照下，琉璃表面浮现出淡淡的药草纹路，光影流转间，仿佛蕴藏着千年的医道秘藏。

她身后跟着两个药童，手中托盘上，整齐地摆放着十份用油纸密封的香灰——那是昨夜由“竹影”三人匿名采样、连夜焚烧、专人送检所得，每一包都贴有编号与时间戳，封口处还留有淡淡药熏气息。

林黛玉站定在台前，清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诸位请看，这十份香灰，是我命人从城南十家不同的摊贩处购得的安神香所燃。经检验，每一份，都含有微量的‘迷魂瘴’毒素。这，才是导致孩子们夜里惊厥噩梦的元凶。”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愕的脸，继续道：“而我义诊所用药材，自采买至炮制，每一味皆可溯源。清单在此，诸位可随意查验。”

说罢，她展开一张足有一人高的宣纸，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密密麻麻地列出了数十种药材的产地、采买价格、炮制方法，甚至连成本都标得一清二楚。

纸面微微反光，显出墨迹未干的湿润感，显然是刚誊抄不久。

这份坦荡与透明，瞬间击溃了所有谣言。

“先生说得没错！”一个妇人猛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我家虎子昨夜高烧不退，喝了先生开的一碗药，今早就活蹦乱跳了！先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哪来的邪术啊！”

“对！我家也是！要不是先生，我那刚满月的女儿就被庸医治死了！”

一时间，曾受她恩惠的百姓纷纷站出来作证，他们自发地围成一圈，像一堵坚实的人墙，将林黛玉护在中心。

有人握紧拳头低声啜泣，有人默默脱下外袍铺在地上，生怕尘土玷污了她的脚步。

信仰与感激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让所有污蔑都显得那么可笑。

“神医显灵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人群瞬间沸腾，齐声高呼，声震云霄。

躲在街角暗处的孙道全，脸色已然铁青发黑。

他看着那个被万民拥戴的纤弱身影，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抠出血来也浑然不觉，血腥气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脚边的石板上，晕开一朵朵暗色小花。

再不走，只怕连自己都得陷进去！

他啐了一口，怨毒地瞪了林黛玉一眼，仓皇地混入人群，狼狈撤离。

消息快马加鞭传至北境军营。

帅帐之内，萧策听完霍岩手舞足蹈的禀报，许久没有说话。

他摩挲着腰间冰冷的刀柄，深邃的眼眸里是化不开的墨色。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她说的那份药材清单……可有抄录下来？”

“有！属下早知王爷会感兴趣，一字不差地誊写了份副本！”霍岩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恭敬地呈上。

萧策展开细细浏览，起初还神色平淡，越往下看，眼中精光越盛。

当看到“滇南三七”、“川中贝母”等几味药材的产地、收购路线与价格时，他那冷硬的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些，竟与他军中战伤药所需的核心药材完全一致！

而清单上标注的收购价，比军方通过朝廷渠道采购的价格，低了整整三成！

“百骸堂……垄断滇南商路，勾结地方官吏，压价收购，再高价卖给朝廷和兵部……好手段。”他冷笑一声，指尖在清单上那条蜿蜒的民间商路上轻轻划过，“她这是在釜底抽薪，要挖整个药材利益集团的命脉。”

他抬起眼，看向帐外茫茫夜色，低声自语：“有趣。一个足不出户的闺阁女子，竟能看透这盘被朝堂诸公都视为无解的死局。”

他当即下令：“霍岩，调拨五百精兵，伪装成商队，按这份清单上列出的路线图，秘密前往沿线，将所有关键药材，给我不计代价地囤积起来！我要让百骸堂，无药可卖！”

当晚，潇湘馆的竹影摇曳，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霍岩独自一人，如鬼魅般潜入，悄无声息地落在林黛玉窗前，递上一只沉甸甸的铁盒：“林姑娘，王爷命我送来。王爷说，您若想彻底掌控京城药市，这些，是第一块砖。”

林黛玉接过铁盒，入手冰凉，金属外壳沁着夜露的寒意。

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份密档：百骸堂近三年来与滇南官员勾结、走私药材的账册副本，以及……数名京中官员受贿的名单。

她翻开一页，指尖蓦地一顿。

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

原来贾府，竟也早已被卷入了这摊药材贪腐的浑水之中！

她的指尖微凉，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了。

萧策这是在帮她，还是在用这份名单，将她也一并拉入这盘更深的棋局？

她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回信。

没有多余的客套，只写了八个字：“砖我收了，利息照算。”

写罢，她又取来一张药方，附于信后，递还给霍岩。

那药方上，赫然写着《续阳汤》三个字——专治旧伤瘀结化毒、经年不愈之症的独门秘方——此症若再拖延三月，便将深入脏腑，神仙难救。

早在三日前，她便已命药童依古方改良剂型，试制“晚照丸”雏形，只待时机成熟，便倾囊而出。

三日后，京城各大药铺一夜之间，突然出现了一种名为“晚照丸”的新药，标价极其低廉，疗效却出奇的好。

药丸的蜡封之上，都印着一朵半开的晚香玉，雅致而独特——正是“晚照医庐”的徽记。

百骸堂的生意一落千丈，门可罗雀。

孙道全在空无一人的药堂内气得目眦欲裂，抓起一个百年老山参的药罐狠狠砸在地上，瓷器碎裂声刺耳响起，人参滚落于尘，沾满灰土，他嘶声怒吼：“林黛玉！我要让你死在自己的药罐子里！”

而在荣国府，王夫人也终于坐不住了。

她命周瑞家的带上几个得力的婆子，务必彻查清楚林黛玉自入府以来，尤其是夜间的全部行踪。

紫鹃得到消息，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报信时，却见林黛玉正安然坐在窗前，对着铜镜，慢条斯理地描着远山眉。

铜镜映出她清瘦的侧脸，眉尖一点朱砂，宛如雪地红梅。

听完汇报，她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查吧，让他们去查。正好也让他们亲眼看看——我这副病弱不堪的身子，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将整个京城的命脉，都牢牢攥进手里的。”

夜风吹开窗户，一只信鸽再次从潇湘馆的竹林深处腾空而起，爪上绑着一张新的、更为详尽的药材收购路线图，矫健地划破夜空，径直飞向北境密营的方向。

她的网，已悄然铺开，这一次，网的另一头，已然探向了那高耸的宫墙之内。

潇湘馆的晨光，即将微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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