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这日，潇湘馆的竹影在窗纸上晃得人眼晕。

黛玉斜倚在湘妃竹榻上，膝头摊着半卷诗稿，指尖摩挲着“质本洁来还洁去”那句，忽的将笔往砚台里一按，墨汁溅在“洁去”二字上，晕开团乌青。

“紫鹃，”她唤了声，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蝶，“把我去年在扬州写的《葬花吟》旧稿取来。”

紫鹃应着去了书橱，捧出个樟木匣子。

黛玉接过，匣盖掀开时飘出淡淡沉水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香，混着旧纸页的霉味，直往人肺管子里钻。

她翻到最后一页，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将“强于污淖陷渠沟”照得透亮。

“改。”她提笔蘸墨，笔尖悬在“质本洁来还洁去”上方，“改成‘香魂岂肯寄篱墙’。”

紫鹃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姑娘这是...”

“前世我为这诗哭断肝肠，”黛玉将笔锋压得极重，墨迹在宣纸上洇开细小的毛刺，“今生要拿它当刀，剜了某些人的金玉梦。”她又添一句“笑人空捧黄金盏，不照冰心照影忙”，笔尾重重一收，“黄金盏”三字像三根细针，扎得纸页发颤。

窗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紫鹃掀帘一看，是蘅芜苑的小丫鬟捧着锦盒站在廊下：“林姑娘，我家姑娘说秋燥伤肺，特送了养颜安神丸来。”

黛玉垂眸望着那锦盒，盒盖上雕着并蒂莲，和前世薛姨妈送她那盒一模一样。

她指尖轻轻敲了敲案上的诗稿：“替我谢过宝姐姐，就说我近日喝药太杂，不敢再吃旁的。”

小丫鬟走后，黛玉望着锦盒冷笑。

三日后中秋，她命紫鹃将诗稿收进湘妃竹笔洗，又让云娘去库房取了块旧帕子——边角有母亲绣的并蒂莲，最是寻常不过。

诗会当夜，藕香榭的月亮大得像银盘，落在水面上碎成满池金鳞。

贾母坐在主位，身边摆着温好的桂花酿，见黛玉扶着紫鹃进来，忙招手：“颦儿今日气色倒好，快坐我身边。”

黛玉依言坐下，眼角余光瞥见薛宝钗正和史湘云说话，月白绫裙上坠着金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她攥了攥帕子，帕角的并蒂莲硌得手心发疼。

“既是诗会，便由宝丫头起头吧。”贾母端起茶盏。

薛宝钗起身，裙裾扫过青砖发出窸窣声。

她的诗是“金桂凝香映玉楼，锦心绣口解春愁”，尾句“愿托明珠照白头”刚落，王夫人便笑着拍手：“到底是宝丫头，诗里都带着福气。”

轮到黛玉时，紫鹃扶她的手微微发颤。

她站在亭边，素衣被夜风吹得鼓起来，像片随时要飘走的云：“妾身体弱，新诗作不出，倒有首旧稿。”

她展开诗稿，月光恰好落在“香魂岂肯寄篱墙”上。

清越的声音裹着桂香漫开：“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质本洁来还洁去，香魂岂肯寄篱墙！

笑人空捧黄金盏，不照冰心照影忙。“

最后一句尾音未落，文玿“啪”地拍在石桌上，茶盏跳起来摔在地上：“好个’香魂岂肯寄篱墙‘！

这是说不愿依附他人门户啊！“

满座皆静。

王夫人的茶盏停在唇边，薛宝钗的笑意僵在脸上，金锁在她胸前晃得人眼晕。

史湘云捅了捅身边的探春：“你瞧宝姐姐的脸，比刚才的桂花糕还白。”

散席时，黛玉故意将诗稿遗落在石桌角落。

她扶着紫鹃往回走，听见身后李纨轻声唤：“林妹妹的诗稿落了。”

第二日午后，李纨的贴身丫鬟素云捧着个描金匣子进了潇湘馆：“奶奶说这诗该让更多人见见。”黛玉掀开匣子，见诗稿下垫着张字条，是李纨的小楷：“黄金盏者，金玉也。”

三日后，京中茶肆里飘着新话本。

说书人拍着醒木：“诸位可知近日传遍清流圈的《咏花》诗？

‘笑人空捧黄金盏’——那黄金盏里装的是什么？

是薛家的金锁，是贾府的通灵玉！“

与此同时，云娘从蕊珠斋回来时，鬓角沾着药渣：“姑娘，宝钗姑娘的药丸里确实掺了麝香，说是‘养颜’，实则长期服用...会坏了根基。”

黛玉捏着云娘带回来的药丸，在烛火下看了又看。

麝香的苦香钻进鼻腔，像前世她跪在灵前时，闻到的那股子腐烂的甜——那时宝钗正握着宝玉的手说“节哀”，袖中飘出的正是这种味道。

她提笔写了封密信，只说“某婢连服薛姑娘药半年，月事渐断”，封进蜡丸交给赖家的媳妇。

赖家的最信因果，接信时手都抖了：“林姑娘放心，老奴这就回老太太。”

五日后，贾母在缀锦阁摔了茶盏：“谁给的药？

查！“王夫人陪着笑：”许是宝丫头一片心...“”心？“贾母拍着桌子，”心能往药里掺麝香？

损阴德的事也做得？“

消息传到蘅芜苑时，薛宝钗正给莺儿梳头发。

铜镜里映出她煞白的脸，金锁在胸前晃得人眼晕。

莺儿攥着木梳哭：“小姐待她们那么好...怎么就成了害人？”

宝钗望着镜中自己，忽然想起前日在诗会上，黛玉念完诗后看她的眼神——像看一滩泥，风一吹就能散的泥。

她摸了摸颈间的金锁，忽然觉得这金子烫得慌。

当晚，黛玉倚在窗前看月亮。

紫鹃捧着个红漆木匣进来：“文公子派人送的请柬，说是兰雪诗社的雅集。”

黛玉掀开匣子，里面躺着张素白名帖，墨迹未干：“林小姐诗惊四座，某虽不才，愿为扫榻。”她指尖拂过“兰雪”二字，窗外忽有灰羽掠过，衔走张密笺——上面写着“麝香来源：蕊珠斋”，直飞城南济世堂。

“紫鹃，”她望着飞鸽消失的方向，唇角勾起抹淡笑，“明日替我挑件月白衫子。

兰雪诗社的雅集...该去会会那些说’金玉何足道‘的士子了。“

窗外的桂树被夜风吹得沙沙响，几片花瓣落在名帖上，像谁撒下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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