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血月诡谲，映得她指尖的墨迹都似染上了几分猩红。

那三个名字——薛蟠、夏金桂、忠顺王府，仿佛三道即将劈开这乱世的惊雷，在她笔下静静蛰伏。

但她没有立刻行动。

前世的教训告诉她，在羽翼未丰之前，任何正面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薛家背后牵扯着皇子夺嫡的暗流，忠顺王府更是圣上跟前不可小觑的势力。

此刻的她，不过是贾府里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空有信息差，却无一击必杀的实力。

贸然揭发，只会让自己瞬间被那巨大的权力漩涡撕成碎片。

复仇，需要耐心。

她缓缓将那张宣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一缕轻烟，不留半点痕迹。

杀人，何须自己动手。

“云娘。”她声音清冷，唤来暗处的影子。

“潜入库房，查清我们送往薛家的节礼回赠清单。然后在上面，给我添上一笔。”

云娘躬身听令。

黛玉指尖轻点桌面，眸光幽冷如寒潭：“就添‘金陵雪梨膏两匣’。注明，姑苏秘制，清肺润燥，乃我亲手调配，聊表对宝姐姐赠香之情的谢意。”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记住，要让所有经手的管事妈妈都过目，都晓得这是我林黛玉感念薛家情谊，特意为薛家大爷和薛姨妈备下的养身之物。”

这雪梨膏的方子，确实是她亲拟，却不是为了养身，而是为了催命。

膏中除了雪梨、川贝、百合等一应润肺之物，她不动声色地加入了微不可察的两味药引——雷公藤的根须粉末，与白前的细微碎末。

雷公藤，剧毒之物，但极微的剂量混入甘甜的梨膏中，却能被其清香完美掩盖，不易察觉。

而白前，则能将其毒性缓缓引入肝肾经络。

长期服用，不会立刻暴毙，只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精神萎靡，疲倦嗜睡，日渐消瘦。

起初只当是寻常体虚，待到数月之后毒入脏腑，精气耗尽，神仙难救。

届时，薛蟠这个为薛家惹是生非的祸根，就会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理所当然地“病故”，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杀人不见血，诛心于无形。这才是她为薛家准备的第一道大餐。

三日后，梨香院的回礼宴如期而至。

薛姨妈携着宝钗亲自登门，脸上堆满了和煦而亲切的笑容，仿佛前几日“献香”闹剧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我的好妹妹，你这孩子就是太实心眼了！”薛姨妈拉着黛玉的手，言辞恳切，“不过是姐妹间的一点心意，你倒费心准备这样厚重的回礼。那雪梨膏我们尝了，清甜润喉，真是难得的好东西。蟠儿那孩子素来是混不吝的，得了这膏子，竟也知道每日挖上一勺，说是林妹妹送的，比什么都金贵呢。”

黛玉倚在软榻上，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唇角：“姐姐待我如亲妹，我自然也盼着姨妈和哥哥康健安泰。些许南边的小食，不成敬意。”

她目光流转，落在宝钗略显憔悴的脸上。

那日祠堂前的闹剧，虽未伤及根本，却也让她额角留下了一块淡淡的淤青，精心维护的“端庄贤淑”形象更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宝姐姐这几日清减了些，想是受了惊吓。妹妹这里刚炖了新得的百合莲子粥，最是安神，姐姐不如也用一碗？”

说着，她当着众人的面，命紫鹃取来一只干净的汝窑小碗，亲手为宝钗盛了半碗，又为自己盛了半碗。

一时间，满室皆是赞叹之声，都夸林姑娘不计前嫌，心胸宽广，姐妹情谊深厚。

宝钗端着温热的粥碗，看着黛玉那张真诚无伪的笑脸，心头百味杂陈，最终也只能强笑着应下。

众人言笑晏晏，唯有角落里，随行而来的秦朗目光微微一闪。

方才他奉命来给黛玉复诊，路过抄手游廊时，恰好看到黛玉的丫鬟紫鹃，将另一份一模一样、却分毫未动的百合粥，悄无声息地倒入了花坛的泥土里。

一模一样的两份粥，一份待客，一份倒掉。

这位病弱多思的林姑娘，竟连日常饮食都设下了双重防备？

秦朗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疑窦渐生。

他愈发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扶风弱柳的少女，身上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与此同时，黛玉已借着贾母那句“府中若有病症，可先问问黛玉”的金口玉言，名正言顺地开始梳理各房各院的用药记录。

很快，她便在赵姨娘的脉案里发现了端倪。

赵姨娘常年服用一种由王夫人拨银、府中大夫私配的“宁神丸”，名义上是为安抚她那暴躁易怒的性子。

黛玉看过药方，不由得冷笑出声。

方子里的朱砂与炮附子，虽有镇心安神之效，但久服必会郁积心火，损伤神志，令人愈发心悸狂躁，神思混乱。

好一招“养虎为患”！

王夫人这是在用慢药喂着一头本就不安分的猛兽，只等着它彻底失控发狂的那一日，再名正言顺地将其清理，既能除去眼中钉，又不失自己宽厚仁慈的清名。

黛玉不动声色地抄录下药方，当夜便命云娘潜入药房，将供给赵姨娘的药材中，一味不起眼的“炙甘草”，悄悄替换成了药性相逆的“远志”。

炙甘草甘缓，能调和诸药，压制附子的燥烈；而远志辛温，却能开窍通达，激发心阳。

此消彼长之下，那“宁神丸”便不再是镇压之药，反而成了一剂催发心火、激发狂性的烈性之引！

端午次日，大戏开场。

赵姨娘毫无征兆地在贾氏祠堂前大闹起来，披头散发，手持一把裁衣的剪刀，状若疯魔，指着路过的王夫人怒声嘶吼：“你这假仁假义的毒妇！夺我儿子的前程！霸我每月的脂粉钱！我今天就跟你拼了！”

阖府上下，瞬间大乱！

贾政闻讯赶来，见她如此疯癫，气得脸色铁青，当场便要命人将她拖下去重责。

宝玉见了，连忙拦在身前，哭着为姨娘求情。

混乱之中，薛宝钗上前温言劝解，却被彻底失控的赵姨娘一把推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当即见了血。

王夫人眼见心肝宝贝般的女儿在自己面前受伤流血，只觉眼前一黑，竟当场气得昏厥过去。

贾母被惊动，见此情景，气得浑身发抖，怒斥赵姨娘“丧心病狂”，直接下令将她拖下去，禁足于后院最偏僻的冷房，无令不得出。

一场闹剧，以赵姨娘的彻底失势和王夫人的大获全胜告终。

碧纱橱内，黛玉正临窗静坐，慢条斯理地品着新沏的六安茶。

她透过窗格，望着庭院中纷纷扬扬飘落的槐花，唇边逸出一声无人听闻的低语：

“疯婆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疯……除非有人，让她不得不疯。”

当夜，月色如水。

秦朗托了荣国府的一个小厮，辗转送来一封密笺。

纸上是遒劲有力的几个字：“姑娘所用百合粥中，含‘山慈菇’粉末。此物可解百毒，尤克雷公藤一类草木之毒。姑娘……是否早有防备？”

黛玉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眸光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幽深。

这份敏锐，远超她的预期。

但她不惧。

反而，这只猎犬的鼻子越灵，才越有利用的价值。

她提起笔，在那行字的末尾，以一手清隽的小楷，添上了一句回话：

“若想看清真相，明日午时，去城南济世堂后巷等一个人。”

烛火摇曳，映着她微微扬起的唇角。

棋局已开，她布下的不止一张网。

而这个聪明的猎人，正一步步踏入她为他准备的，另一个陷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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