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校园与深谷
小顾和小刘的离去,在701工程内部激起的波澜,远比预想的要持久和复杂。那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人员调动,更像是在这潭深不见底、严守秘密的静水中,投下了一枚注定会缓慢扩散的涟漪石子。涟漪的一端,延伸向千里之外沸腾着青春与新知气息的大学校园;另一端,则牢牢系在武陵山腹地这片绝对寂静、秩序如铁的“深谷”。
校园:新世界的轰响与内心的静戒
对于小顾和小刘而言,走出武陵山,踏入北京那所重点大学的校门,其冲击不亚于第一次见识“昆仑”主机的轰鸣。只是,这次的“轰鸣”并非来自地心巨兽,而是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色彩斑斓、信息爆炸的新世界。
校园里,梧桐树叶在秋日阳光下泛着金光,海报栏贴满了各类讲座通知:从“系统论与控制论”到“第三次浪潮”,从“西方经济学述评”到“朦胧诗浅析”。图书馆里座无虚席,翻书声、低语声、打字机的敲击声汇成一片求知的嗡鸣。课堂上,教授们操着略带各地口音的普通话,在黑板上写下复杂的微分方程、逻辑电路图,或是展示着从国外期刊上翻拍下来的、模糊却令人神往的计算机结构图。实验室里,虽然设备大多陈旧,但那些闪烁着示波器光点的实验台、散发着松香气味的电路板、甚至那台全校仅有的、需要穿白大褂进入的“DJS-130”计算机机房,都散发着令他们心跳加速的魅力。
小顾被分在“自动控制理论与应用”干部专修班。同学大多是来自各厂矿、部队的技术骨干,年龄差异大,但都对知识有着近乎饥渴的追求。他如鱼得水,沉浸在传递函数、根轨迹、频域分析的数学世界里,那些在701工程“蜗牛壳”里凭感觉摸索的“稳速”、“抗干扰”问题,在这里找到了严密的理论框架。他常常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天,笔记本上记满了公式和推导。然而,每当兴奋之余,一个无形的“静戒圈”便会悄然收紧——他不能与同学深入探讨任何可能涉及具体应用背景的问题,尤其不能提及压力、温度、特种材料、山区环境等关键词。当同学热烈讨论如何将PID控制应用于化工厂反应釜或轧钢机时,他只能微笑着倾听,心里却默默将理论与“昆仑”的液压系统、加热曲线进行抽象比对,然后在保密本上,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和比喻,记录下可能的“嫁接点”。
小刘进入了“计算机技术基础”班。这里的世界更让他目眩神迷。从二进制、逻辑门到简单的Z-80汇编指令,从穿孔纸带到闪着绿光的字符显示器,一切都那么新奇。他动手能力强,很快成为实验室的“抢手货”,帮同学调试电路,琢磨那些老旧的“苹果Ⅱ”兼容机为什么又“死机”了。但同样的“静戒”也无处不在。他不能透露自己来自何种单位,不能谈论任何与“实时控制”、“恶劣环境”、“高可靠性”可能相关的经历。当老师讲到“工业控制计算机”的抗干扰设计时,他心脏狂跳,立刻联想到谢望城曾提过的“数字编码抗干扰”和701工程那简陋的试验板,却只能将翻涌的思绪强压下去,在保密本上画下一个又一个抽象的框图。
他们定期写思想汇报和学习心得,通过指定的保密渠道寄回。信中没有具体技术细节,只有对课程内容的理解、对技术发展趋势的观察,以及偶尔“受某原理启发,联想到传统工业中某类问题或可尝试从某某角度思考”的极其泛化的表述。这些信经过审查后,会被秦工拿到“蜗牛壳”小组的讨论会上,大家像解读密码一样,结合手头的工作,揣摩其中可能蕴含的启发。
深谷:缺失的齿轮与新生的磨合
小顾和小刘的离开,确实给701工程的“新技术应用探索小组”带来了阵痛。小顾留下的编码解码试验因缺乏理论深化而停滞不前;小刘负责的动手试验也因接手的年轻同事经验不足而进展缓慢。秦工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既要主持日常工艺运行,又要指导新人,还要研究小顾他们寄回的、充满“术语”和抽象思考的心得。
但阵痛也催生了新的成长。谢继远和秦工有意将这次人员变动,作为培养新生力量的契机。他们从其他岗位选拔了两位同样好学肯干的年轻人补充进小组,并指定秦工和一位老师傅进行“一带一”的重点培养。新人没有小顾小刘的经验,却也因此没有思维定式,对秦工从心得信中提炼出的新概念表现出巨大的好奇和接受度。小组的工作节奏慢了下来,但讨论的氛围却更加开放和基础。他们开始尝试用更系统的方式整理已有的试验数据,用刚学到的“统计分析”概念去评估工艺的稳定性,尽管方法极其原始。
营地里的其他人员,也在默默关注着这场“跨越”。小顾小刘的离去,让“上大学”从一个遥远的传闻,变成了身边触手可及的现实。它像一扇虚掩的门,透出外面世界的一线光亮,让一些年轻人心头痒痒的,也引发了一些老同志的感慨和议论。谢继远通过各层组织,加强引导,既肯定外出学习是工程发展的需要,是组织对个人的培养,更强调坚守岗位同样是光荣的奉献,是701工程得以存在的基石。他让大家讨论:小顾小刘学成后,将带回什么?我们留在岗位上的人,又该如何提升自己,才能更好地与他们未来的知识对接?
连线:加密的共鸣与无言的猜测
谢望城与父亲之间的“知识连线”,因为小顾小刘的“跨越”而增添了新的维度。谢继远在信中,会以更“专业”一点的口吻,提及“单位里两位去进修的年轻同事,来信谈到自动控制中的‘鲁棒性’概念,甚觉新鲜,不知此概念于简单随动系统中,有无最基础的理解方式?” 或者,“听闻计算机中有‘中断’机制,可处理突发事务,此思想于传统多工序协调中,有无启发?”
谢望城收到这样的信,心中的猜测越来越清晰。父亲所在的“单位”,绝不仅仅是普通的“三线厂”。它有着极其特殊、对可靠性和控制精度要求极高的工艺,并且正在尝试进行艰难而有限的技术升级。他回复时更加用心,会尽量用比喻和通俗的语言解释“鲁棒性”就是“系统抗折腾的能力”,并用一个简单的温度控制例子说明;会描述“中断”就像工厂里突然来了一批加急订单,生产线如何暂停当前任务去处理,再返回。他偶尔也会在信末,带着年轻人的锐气写道:“父亲,听您所言,您单位的老师傅们能在那样有限的条件下思考这些问题,令人敬佩。如今外面技术迭代极快,单片机、个人计算机已开始出现,成本下降很快。若有可能,哪怕是最低端的型号,对于数据记录、简单控制逻辑实现,都可能带来质的改变。当然,条件所限,只是学生之见。”
这些通信,如同穿越时空的加密电波,两端的人都在进行着精妙的“翻译”和“映射”。谢望城在校园里如饥似渴吸收的知识,经过他的消化和转译,化作涓涓细流,滋养着武陵山深处那颗渴望新知的心脏。而701工程所面临的真实挑战和极简探索,也反向塑造着谢望城对技术应用的理解——他不再只盯着最前沿,开始思考技术如何向下兼容,如何在极端受限条件下依然能发挥作用。这种思考,让他的专业知识有了更沉实的落脚点。
静默的轰鸣与遥远的共振
当小顾在大学的实验室里,第一次成功用模拟计算机实现了一个简单的位置随动系统,看着输出曲线平稳跟踪输入时,他耳边仿佛响起了“昆仑”主缸平稳伸缩的液压声。
当小刘熬夜调试,终于让一段简单的汇编程序在单板机上跑起来,控制几个LED灯按复杂顺序闪烁时,他眼前浮现的是701工程“蜗牛壳”里那些用分立元件搭成的、笨拙闪烁的试验板。
而在武陵山腹地,秦工拿着小顾最新寄回的心得,上面提到了“状态空间”这种更现代的建模思路。他对着“昆仑”复杂的联动关系图沉思良久,虽然完全无法套用,但那种“将复杂系统分解为内部状态来描述”的思想,让他对设备整体协调性的理解,莫名地清晰了一分。
谢继远站在“主仓”入口,听着里面熟悉的、低沉而有规律的运行声。这声音,与校园里的读书声、辩论声、键盘敲击声,看似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但他知道,有一种更深沉的联系正在建立。一种基于共同使命和相似精神的共鸣,正通过儿子、通过外出学习的年轻人、通过那些加密的信件和抽象的心得,在这“校园”与“深谷”之间,发生着微弱却坚韧的共振。
这共振,不是立竿见影的技术移植,而是一种思维土壤的缓慢改良,是一种人才血脉的悄然更新,是一条连接绝对封闭的过去与必将更为开放的未来的、纤细却至关重要的隐形通道。校园里的轰响,深谷中的静默,在这1979到1980年的时空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开始尝试着对话与交响。而这场交响的前奏,虽微弱,却已预示着,701工程这条深潜的巨龙,其觉醒的方式,或许将超越所有人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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