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批冬衣到底还是出了问题。

腊月十八，离年关还有十二天，尚服局突然送来了整整三大车的冬衣，说是各宫主子们要赏赐给底下人的年礼，必须在腊月二十三之前洗完、熏好、分送出去。

浣衣局炸了锅。

三大车，少说也有五六百件。就算全浣衣局三十几个人不吃不喝不睡，一天也最多洗一百来件。可尚服局的太监撂下话了：洗不完，整个浣衣局这个年都别想过好。

陈嬷嬷的脸黑得像锅底，把所有人都赶到院子里，指着那三辆堆成山的马车：“都看见了？五天，就五天。洗不完，大家一块儿死。”

没人敢吭声。

云舒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些冬衣。料子倒是普通，都是棉布和粗绸，但问题不在这儿——这些衣服不知道在库房里压了多久，一打开包袱皮，那股子霉味和虫蛀的酸臭味就扑鼻而来。

“这怎么洗啊……”春杏小声嘟囔，“都蛀成这样了，洗了也穿不了几天。”

“让你洗就洗，哪那么多废话！”陈嬷嬷瞪了她一眼，“阿忘，你过来。”

云舒走上前。

陈嬷嬷从车上拎起一件棉袍，抖开。衣襟、袖口、腋下……果然密密麻麻全是虫蛀的小洞，有些地方已经被蛀穿了，一抖就掉渣。

“你前些日子做的那个驱虫香囊，”陈嬷嬷说，“管用吗？”

云舒心里一动：“得试试才知道。”

“那就试试。”陈嬷嬷把棉袍扔给她，“给你一天时间，做出一批能用的香囊。材料去库房领，要什么跟管事的说。”

这算是……重用她了？

云舒低下头：“是。”

可她心里清楚，这不是重用，是扔给她一个烫手山芋。香囊做好了，是应该的；做不好，或者没效果，那所有的锅都得她来背。

但这也是机会。

她在浣衣局待了快两个月，除了春杏，没人跟她多说一句话。那些宫女看她的眼神，要么是嫌弃她脸上的疤，要么是忌惮她太“能耐”。她需要做点什么，改变这种局面。

至少，得让这些人知道，她有用。

——

库房的管事太监姓王，五十来岁，胖得像尊弥勒佛，但眼睛眯缝着，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算计。

云舒把单子递过去时，他正翘着腿喝茶，眼皮都没抬：“薄荷叶？艾草？樟木屑？哟，还要丁香和芸香草？小姑娘，你这单子开得挺全啊。”

“嬷嬷让领的。”云舒哑声说。

王太监这才抬眼瞥了她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笑了：“你就是那个会做香囊的阿忘？听说前些日子把李美人的衣裳都救回来了？”

云舒没接话。

“行，东西都有。”王太监放下茶碗，慢悠悠地站起身，“不过小姑娘，我可提醒你一句——这宫里的东西，不是你想领就能领的。领了，就得见效。要是没见效，或者惹出什么麻烦……”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西苑那个老嬷嬷，就是前车之鉴。”

云舒的后背僵了一下。

又是西苑。

又是那个死了的老嬷嬷。

“奴婢明白。”她低下头。

王太监盯着她看了几秒，才转身去拿东西。不多时，几个布包摆在柜台上：薄荷叶干巴巴的，艾草梗多叶少，樟木屑里混着木渣，丁香和芸香草……量少得可怜。

“就这些了。”王太监拍拍手，“库房也紧张，年关了，各宫都要领东西。你将就着用吧。”

云舒看着那些劣质材料，心里明白——这是在刁难她。但她没说什么，抱起布包就走。

回到洗衣池边，她打开布包，一点一点挑拣。薄荷叶要揉碎，艾草要掐去硬梗，樟木屑要筛掉粗渣。丁香和芸香草太少，得省着用。

春杏凑过来看，皱起眉头：“这材料……能做出什么好东西？”

“试试吧。”云舒说。

她其实心里有底。娘教过她，药材不在多，在配比。薄荷驱虫，艾草防霉，樟木屑杀虫卵，丁香和芸香草增香还能加强驱虫效果——但这几样混在一起，味道会太冲，得加点别的东西调和。

她想了想，起身去了灶间。

灶间正熬着一大锅姜汤——天冷，陈嬷嬷怕有人冻病耽误干活，让每天熬一锅。云舒舀了小半碗，又偷偷掐了一小把挂在灶台上的干桂花。

回到洗衣池边，她把干桂花用姜汤泡软，捣成泥，混进药材里。桂花的甜香能中和药材的冲味，姜汤的温热还能帮助药性发散。

比例是关键。

她凭着记忆里娘教过的方子，一点一点调整。手冻得发僵，动作慢，但稳。春杏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转身去洗自己的衣服了。

整整一下午，云舒就蹲在屋檐下，守着那堆药材。院子里其他宫女来来往往，偶尔投来好奇或嘲讽的目光，她全当没看见。

天快黑时，第一批香囊做好了。

十二个，靛蓝色的粗布包着，鼓鼓囊囊的，闻着有股清凉的草药味，混着淡淡的桂花香，不冲，但很持久。

她拿着香囊去找陈嬷嬷。

陈嬷嬷正在屋里对账本，见她进来，抬眼看了看：“做好了？”

“做好了十二个，”云舒把香囊递过去，“想先试试效果。”

陈嬷嬷接过一个，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微挑：“有点门道。怎么试？”

“找十二件蛀得最厉害的衣裳，挂上香囊，晾一夜。明早看看虫蛀有没有加重，再看看霉味散了没有。”

“行。”陈嬷嬷放下账本，“就按你说的办。”

——

第二天寅时，天还黑着，云舒就起来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晾衣场——那十二件挂着香囊的冬衣还晾在那儿，在晨风里微微晃动。

她凑近第一件，拎起衣襟细看。

虫蛀的小洞还在，但……没有新的蛀痕。她用手摸了摸，布料干爽，没有那种潮湿的黏腻感。凑近闻，霉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香囊那股清凉的草药香。

第二件，第三件……都一样。

她的心一点点落回肚子里。

有用。

真的有用。

“看什么呢？”身后突然传来春杏的声音。

云舒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春杏揉着眼睛走过来：“这么早……哟，这些衣裳好像没那么臭了？”

“香囊管用了。”云舒哑声说。

春杏凑近闻了闻，眼睛亮了：“真的！阿忘，你真行啊！”

她的声音不小，院子里渐渐有人围过来。都是早起干活的宫女，一个个凑到那排衣裳前，拎起来看，凑近了闻。

“真的没新蛀洞……”

“霉味也淡了。”

“这香囊什么做的？闻着还挺舒服。”

议论声越来越大。云舒站在人群外，低着头，没说话。但她的耳朵竖着，听那些宫女的话——有好奇，有惊讶，有……那么点佩服。

陈嬷嬷也来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十二件衣裳一件一件检查过去，又挨个闻了闻香囊。最后，她走到云舒面前：“方子还记得吗？”

“记得。”

“材料够做多少？”

云舒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库房给的材料……最多再做三十个。”

“三十个不够。”陈嬷嬷摇头，“三大车的衣裳，至少需要两百个。”

“那得去库房再领材料……”

“我去说。”陈嬷嬷转身就走，“你今天就别洗衣裳了，专门做香囊。春杏，秋菊，你们俩给她打下手。”

春杏和秋菊对视一眼，都应了声：“是。”

云舒看着陈嬷嬷的背影，心里那股不安又冒了出来。陈嬷嬷这态度……转变得太快了。从最初的嫌恶，到后来的试探，再到现在的重用。

是真心觉得她有用，还是……另有所图？

但没时间细想了。

春杏已经凑过来，笑嘻嘻地说：“阿忘，咱们现在干啥？”

“先把剩下的材料都拿出来，”云舒说，“按昨天的配比，开始做。”

——

一天下来，云舒带着春杏和秋菊，做出了五十个香囊。

材料不够，她就把配比调得更精准，每个香囊少装一点，但效果不减。陈嬷嬷下午又去了一趟库房，不知道说了什么，居然又领回了一批材料——虽然还是劣质，但至少量够了。

天擦黑时，第一批挂上香囊的冬衣已经晾干了。宫女们收衣裳时，都忍不住多闻几下。

“这香味还挺提神……”

“是啊，洗了一天衣裳，闻着这个脑袋都不那么昏了。”

“阿忘，这香囊能不能给我们也做一个？我们屋也有霉味。”

云舒正在收拾剩下的药材，听见这话，抬起头。说话的是个叫夏莲的宫女，平时不怎么搭理她。

“材料不够了，”云舒哑声说，“等这批冬衣洗完，有剩下的材料，我给大家做。”

夏莲眼睛一亮：“真的？”

“嗯。”

周围几个宫女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我也要一个！”“我们屋老鼠多，能不能做个驱鼠的？”“我晚上睡不好……”

云舒一一应着，心里那股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一点点。

这是第一步。

赢得这些底层宫女的信任，哪怕只是初步的，也是她在浣衣局站稳脚跟的开始。

晚上回屋时，春杏跟在她身边，小声说：“阿忘，你今天可算露脸了。我听见好几个姐姐都在夸你呢。”

云舒摇摇头：“只是做了该做的。”

“那也很厉害了。”春杏叹气，“我都来浣衣局三年了，除了洗衣什么都不会。你才来两个月，就会这么多……”

云舒没接话。

她会这些，是因为娘教过，是因为在南阙冷宫里，除了摆弄香料，她没别的事可做。可这些本事，在南阙是上不了台面的雕虫小技，在北凛，却成了她活命的依仗。

多讽刺。

正想着，屋门被敲响了。

是陈嬷嬷。

“阿忘，出来一下。”

云舒跟着她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夜色很沉，只有屋檐下一盏风灯，晃着昏黄的光。

“香囊的事，做得不错。”陈嬷嬷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尚服局那边听说了，很满意。说不定……年后会调你去尚服局帮忙。”

云舒心里一紧：“嬷嬷，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陈嬷嬷打断她，“你不想去，你想留在浣衣局。但阿忘，我得提醒你——在宫里，太显眼不是好事。你现在是被底下这些人捧着，可上头的人一旦盯上你，麻烦就来了。”

她顿了顿，看着云舒的眼睛：“香囊的事，到此为止。这批冬衣洗完，别再碰了。记住，在宫里活着，有时候得藏拙。”

云舒低下头：“奴婢明白。”

“真明白才好。”陈嬷嬷拍了拍她的肩，转身走了。

云舒站在原地，看着陈嬷嬷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藏拙？

可她现在已经藏不住了。

香囊的事传开了，尚服局知道了，说不定……连更高处的人都听说了。

她抬起头，看向皇宫深处那些灯火通明的殿宇。

那里，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哑女？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在浣衣局的日子，不会再平静了。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三更了。

云舒转身回屋。推开门的瞬间，她看见春杏已经睡着了，其他几个宫女也睡得沉。只有靠窗的那个铺位还空着——那是秋菊的铺位，她今晚值夜。

云舒走到自己铺位前，坐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本香谱。

翻到最后一页，盯着那张绢纸。

御花园假山下的秘道，需要南阙王室血才能打开。

她轻轻抚过那行字。

快了。

她在心里说。

等这批冬衣洗完，等香囊的事过去，等风头稍微平息一点……

她就去那个假山。

去看看那里到底藏着什么。

窗外，夜色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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