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苛察突至,急智藏玄
腊月十五,内务府突然来了。
消息传到浣衣局的时候,云舒正蹲在洗衣池边搓一件夹袄。冻裂的手泡在冷水里早就麻木了,听到“内务府查检”五个字,她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皂角“扑通”掉进水里。
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这时候查什么检?年关不是还没到吗?”
“听说昨晚西苑死了个老嬷嬷,内务府要彻查各司各局……”
“死个人有什么好查的?”
“你懂什么,那老嬷嬷是前朝留下来的,谁知道身上带着什么秘密……”
云舒的手在水里僵住了。
西苑死了个老嬷嬷?
她猛地想起那张满是冻疮、缺了门牙的脸,想起老人浑浊的眼睛,想起那本藏在枕头底下的香谱。
死了?
怎么死的?
什么时候?
“都给我静一静!”陈嬷嬷站在院子中央,脸色铁青,“内务府的公公马上就到,所有人回自己屋里待着,不许乱跑,不许交头接耳。屋里所有的私人物品,该收的收,该藏的藏——别让我看见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最后那句话,她说的时候眼睛扫过全场,在云舒脸上停了半秒。
云舒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她站起身,手上还滴着水,跟着其他人往屋里走。脑子里飞快地转:香谱在枕头底下,绢纸还在夹层里。枕头底下……太显眼了,一翻就能翻到。
得换个地方。
可藏哪儿?
屋里八个人住,除了床板就是破箱子,哪有什么隐蔽处?而且内务府的人查检,连床板缝都不会放过。
走到屋门口时,春杏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发颤:“阿忘,我、我枕头底下还藏着半块腊肉……”
“赶紧吃了。”云舒哑声说。
“现在吃?”春杏快哭了,“我吃不下啊……”
“那就扔了。”云舒推开屋门。
屋里一片狼藉。其他人都在翻箱倒柜,有的把私藏的胭脂往鞋里塞,有的把偷攒的铜钱往墙缝里抠。云舒快步走到自己铺位前,伸手到枕头底下一摸——
香谱还在。
硬硬的,纸页发脆。
她心跳如鼓,把香谱抽出来塞进怀里,贴着心口放着。可这样也不行,查检时要搜身的,怀里根本藏不住。
窗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太监尖细的吆喝:“各屋的人,都出来站好!”
来不及了。
云舒的眼睛在屋里飞快地扫过:床板、破箱、墙角堆着的脏衣服、窗台上那个缺了口的瓦罐……
瓦罐?
她快步走过去。瓦罐里装着半罐子皂角粉,是她们平时洗衣用的。她掀开盖子,把香谱往里一塞,又抓了把皂角粉盖在上面。
刚做完这些,屋门就被踹开了。
“都出来!”两个面生的太监站在门口,一脸不耐。
云舒跟着其他人走出屋子,在院子里站成两排。春杏挨着她站着,浑身抖得像筛糠。
内务府来了七八个人,领头的太监四十来岁,面白无须,穿着一身深紫色袍子,腰上挂着的玉牌晃来晃去。他手里拿着本册子,慢悠悠地踱步,眼睛像鹰一样扫过每个人的脸。
“陈嬷嬷,”他开口,声音又尖又细,“你这浣衣局,近来可还安生?”
“回李公公,一切都好。”陈嬷嬷垂着手,恭恭敬敬地答。
“都好?”李公公哼了一声,“西苑那个老嬷嬷,死前可是从你这儿领过炭的。听说……还是个脸上有疮的哑女送的?”
云舒的心跳停了一拍。
她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了自己身上。
陈嬷嬷脸色不变:“是,前几日天冷,西苑几个老嬷嬷病了,我让阿忘送了趟炭。”
“阿忘?”李公公的目光转向云舒,“哪个是阿忘?”
云舒低着头上前一步。
李公公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她。那股目光像刀子,在她脸上那些疤痕上刮来刮去。云舒垂着眼,盯着自己湿漉漉的鞋尖,手在袖子里攥得死紧。
“抬头。”李公公说。
云舒慢慢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看见李公公的眼睛眯了一下——那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倒像是在确认什么。
“你这脸,”李公公慢条斯理地说,“怎么伤的?”
“生疮……烂的。”云舒哑声答。
“生疮?”李公公凑近了些,突然伸手,指尖就要碰到她的脸——
“李公公,”陈嬷嬷突然开口,“这丫头脸上的疮还没好利索,怕过了病气给您。”
李公公的手停在半空,转头看了陈嬷嬷一眼,笑了:“陈嬷嬷倒是护犊子。”
他收回手,掸了掸袖子:“行,那就不碰。不过……该查的还得查。来人,搜屋。”
一声令下,几个太监冲进屋里。
翻箱倒柜的声音噼里啪啦传出来,听得院子里的人心惊肉跳。云舒盯着那扇门,手心全是汗。香谱藏在皂角粉里,应该……发现不了吧?
可万一呢?
万一他们连皂角粉都要倒出来检查呢?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长。春杏在她旁边小声抽泣起来,被陈嬷嬷瞪了一眼,又憋回去了。
终于,一个太监捧着一堆东西出来了:几盒劣质胭脂,几块藏起来的糕点,还有……半块腊肉。
“就这些?”李公公瞥了一眼。
“就这些。”太监答。
云舒刚要松口气,却看见李公公抬脚往屋里走。
“我亲自看看。”
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李公公进了屋,在里面待了很久。久到云舒觉得自己的腿都站麻了,久到春杏又开始发抖。
终于,他出来了。
手里拿着个东西。
是那个瓦罐。
云舒的呼吸停了。
李公公把瓦罐举到眼前,晃了晃,里头皂角粉哗啦啦响。他凑近罐口闻了闻,眉头皱起来:“这皂角粉……味道不对。”
陈嬷嬷上前一步:“公公,这是我们自己捣的皂角,加了些艾草驱虫……”
“艾草?”李公公打断她,“我怎么闻着,还有股子纸墨味?”
云舒的后背瞬间湿透。
纸墨味……香谱旧了,纸页发黄,确实有股特殊的陈旧纸墨味。她怎么忘了这个?
李公公盯着瓦罐,突然伸手进去——
“公公,”云舒突然开口,声音又哑又急,“那罐子……奴婢放了驱虫的药草。”
李公公的手顿住:“什么药草?”
“薄荷、樟木屑,还有……一点硫磺粉。”云舒垂着眼,语速飞快,“前些日子库房闹老鼠,嬷嬷让配的,还没来得及撒。”
“硫磺粉?”李公公的脸色变了变,手从罐子里抽出来,在鼻子前扇了扇,“难怪有股怪味。”
他把瓦罐递给旁边的太监:“拿去扔了,晦气。”
太监接过罐子,小跑着出了院子。
云舒盯着那个背影,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罐子……被拿走了。香谱还在里面。
完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可就在这时,李公公突然转向陈嬷嬷:“西苑那个老嬷嬷,死前可说过什么?交给你过什么东西?”
陈嬷嬷摇头:“没有。她就是领了炭,说了几句客气话。”
“真没有?”李公公盯着她,“陈嬷嬷,你可想清楚了。那老嬷嬷身上,可是搜出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南阙旧物。”李公公一字一句地说,“王室的标记。”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云舒低着头,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南阙旧物……是指那本香谱吗?还是别的什么?
“公公说笑了,”陈嬷嬷面不改色,“我浣衣局只管洗衣,哪有什么南阙旧物?就算有,也是各宫主子送来的衣裳,我们只管洗,不管来历。”
李公公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也是。那行,今日就到这儿。不过陈嬷嬷,你这浣衣局的人……”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云舒脸上。
“都给我仔细点。不该碰的别碰,不该知道的别知道。否则……西苑那个老嬷嬷,就是下场。”
说完,他带着人扬长而去。
院子里的人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瘫的瘫,哭的哭。陈嬷嬷站在原地,脸色铁青,半晌才说:“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云舒转身就往院外跑。
“阿忘!”陈嬷嬷在身后喊,“你干什么去?”
“找罐子……”云舒哑声说,“皂角粉还要用……”
她头也不回地冲出院子,沿着刚才那个太监离开的方向追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罐子。
香谱。
不能丢。
追到浣衣局后头的杂物堆时,她看见了那个瓦罐。被扔在一堆烂木头和破布中间,罐口朝下,皂角粉撒了一地。
她扑过去,颤抖着手扒开那堆皂角粉。
找到了。
香谱还在,虽然沾满了粉末,但没破没湿。她一把抓起来,塞进怀里,转身就往回跑。
跑到半路,她突然停下。
不对。
李公公刚才说,老嬷嬷身上搜出了南阙旧物……王室的标记。
是指香谱吗?
如果是,那他刚才为什么没发现罐子里的香谱?是没仔细翻,还是……故意没发现?
这个念头让她后背发凉。
她站在寒风里,抱着怀里的香谱,只觉得这薄薄的一本册子,重得像座山。
回到浣衣局时,陈嬷嬷在门口等她。
“找到了?”陈嬷嬷问。
云舒点头。
“跟我来。”
陈嬷嬷把她带到自己的小屋,关上门,转身盯着她:“那老嬷嬷……给过你什么东西?”
云舒没说话。
“阿忘,”陈嬷嬷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不是李公公,不会害你。但你得告诉我,她到底给了你什么?”
云舒犹豫了很久,终于从怀里掏出那本香谱。
陈嬷嬷接过去,翻了翻。翻到最后一页时,她的手指顿了一下——但只是顿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合上了。
“就是本旧香谱,”她淡淡地说,“没什么特别的。你收好,别让人看见。”
她把香谱递还给云舒。
云舒接过,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浓。陈嬷嬷……是不是知道什么?
“嬷嬷,”她哑声问,“西苑那个老嬷嬷……怎么死的?”
陈嬷嬷沉默了很久,才说:“冻死的。昨晚那么大的雪,她屋里没炭了。”
“可我才送过炭……”
“炭烧完了。”陈嬷嬷打断她,“阿忘,在宫里,不该问的别问。有些人该死,有些事该忘。你明白吗?”
云舒看着陈嬷嬷的眼睛,在那双眼里看到了一丝复杂的东西——是警告,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
“我明白。”她低下头。
“明白就好。”陈嬷嬷拍拍她的肩,“回去吧。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
云舒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听见陈嬷嬷在身后低声说:“那本香谱……最后一页,最好烧了。”
门关上了。
云舒站在门外,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她抱着香谱,一步一步走回自己那间冰冷的屋子。
烧了?
可那里头藏着秘密,藏着线索,藏着……她可能永远也查不到的真相。
她坐到床上,从怀里掏出香谱,翻到最后一页,盯着那张绢纸。
烧,还是不烧?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又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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