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北凛皇宫下了第一场雪。

雪片子像扯碎了的棉絮，没头没脑地往下砸。浣衣局院子里的晾衣绳早收起来了，洗衣池也结了层薄冰，硬邦邦的，一敲一个白印子。

可活计一点没少。

云舒蹲在屋檐下，面前摆着个大木盆，盆里是满满当当的冬衣——棉袍、夹袄、斗篷，吸饱了水沉得拎不动。手伸进水里，冰得骨头缝都发麻。她已经洗了一整天，从寅时到申时，手指冻得又红又肿，像十根小萝卜。

春杏挨着她蹲着，搓衣服的动作慢得像在磨洋工。自从春桃被调走后，浣衣局的气氛就有点怪。倒不是说有人欺负云舒——陈嬷嬷护着她呢，没人敢明着来。但那种暗地里的排挤更磨人：分给她的总是最脏最重的活，吃饭时没人愿意跟她一桌，晚上睡觉她那张铺位左右都是空的。

“阿忘，”春杏小声说，“你手都裂了，要不要去跟嬷嬷讨点冻疮膏？”

云舒摇摇头，继续搓手里的棉袍。冻疮膏？浣衣局的冻疮膏早就用完了，新的还没领下来。就算有，也轮不到她。

屋檐外，雪越下越大。

暮色四合时，陈嬷嬷裹着件厚斗篷从外头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雪，朝云舒招招手：“阿忘，过来。”

云舒站起身，腿麻得打了个趔趄。

“西苑那边，”陈嬷嬷压低声音，“有几个老嬷嬷病了，缺人送炭。你跑一趟，送完就回来。”

云舒愣了一下。西苑？就是送来南阙旧衣的那个西苑？

“怎么，不乐意？”陈嬷嬷挑眉。

“乐意。”云舒低下头，“这就去。”

她洗了手，接过陈嬷嬷递来的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几块黑乎乎的木炭，不多，也就够烧小半个时辰。还有一小包红糖，两块硬得能砸死人的杂粮饼。

“雪大，路滑，小心点。”陈嬷嬷说完，转身进了屋。

云舒挎着篮子，推开院门，走进了风雪里。

——

西苑在皇宫最西边的角落。

要穿过三道宫门，走过一条长长的、两边都是高墙的夹道。平时这条路上还有人走动，今夜大雪，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她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鞋早就湿透了，寒气顺着脚底板往上钻。

走到第二道宫门时，守门的太监正抱着暖炉打瞌睡。云舒亮出陈嬷嬷给的腰牌，太监眼皮都没抬就摆了摆手。

“西苑？那儿还有人住？”他嘟囔着，“早该拆了……”

第三道宫门更破旧，门上的红漆都剥落了，露出里头发黑的木头。推开门，迎面是一股子潮湿的霉味，混着香火气和……药味。

院子不大，三面都是低矮的瓦房，门窗破旧，糊窗的纸早就破了，在风里呼啦呼啦地响。正中央有棵老槐树，枯枝上积了厚厚的雪，压得枝子直往下坠。

云舒站在院子里，有点茫然。陈嬷嬷只说送到西苑，可没说是哪间屋。

正犹豫着，最里头那间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谁啊？”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云舒循声走过去。门缝里露出一张脸——是个老嬷嬷，得有七十多了，脸上褶子深得能夹死蚊子，眼睛浑浊，但看人时还有那么点神采。

“浣衣局送炭来的。”云舒哑着嗓子说。

老嬷嬷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脸上那些“疮疤”上停了停，没说什么，把门开大了些：“进来吧，外头冷。”

屋里比外头还冷。

没有炭盆，没有暖炕，只有一张破木板床，床上堆着床薄被，被面补丁摞补丁。墙角有张桌子，桌上共着个小小的菩萨像，像前点着三炷香，香快烧完了，只剩一点红火星子。

云舒把篮子放在地上，取出木炭。老嬷嬷颤巍巍地拿来个破瓦盆，云舒把炭放进去，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这是她值夜时备着的。

火点着了，炭慢慢烧起来，屋里终于有了点暖意。

老嬷嬷在床边坐下，盯着那点炭火看了半晌，突然说：“你脸上这伤，不是天生的吧？”

云舒手一顿。

“我年轻时在尚药局待过，”老嬷嬷慢慢地说，“生疮烂脸的我见过，不是这样的。你这是……用了药草灼的？”

云舒没吭声。

“不想说就算了。”老嬷嬷摆摆手，“这宫里啊，谁还没点不想让人知道的事。”

她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包，打开，里头是半块硬邦邦的饼子。她掰了一小块，递给云舒：“吃吧，跑这一趟不容易。”

云舒摇头：“我不饿。”

“不饿也吃点。”老嬷嬷硬塞到她手里，“这西苑，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来。你能来送炭，是菩萨显灵了。”

饼子硬得硌牙，还有股霉味。但云舒还是小口小口地吃了下去。她看着老嬷嬷——老人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棉袄，袖口都磨破了，露出里头发黑的棉絮。

“您就一个人住？”她问。

“还有个老姐妹，前儿病死了。”老嬷嬷说得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现在就剩我一个了。也好，清静。”

云舒不知道该说什么。

炭火烧旺了些，屋里暖和了点。老嬷嬷从床底下拖出个小木箱，打开，里头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几枚生锈的铜钱，半截断了木梳，还有几本破书。

她翻出一本，递给云舒：“这个，给你。”

云舒接过来。书很旧了，封皮都没了，纸页发黄发脆，一碰就掉渣。她翻开第一页，上头是用工整的小楷抄录的方子：

“安神香：檀香三钱，龙脑二分，合欢皮一钱……”

是香谱。

她的手有些抖。

“这是我年轻时抄的，”老嬷嬷说，“尚药局里有些老方子，外头见不着。我瞧着你会摆弄香料，留着吧，兴许有用。”

云舒抬起头，看着老人浑浊的眼睛：“为什么给我？”

“不给你给谁？”老嬷嬷笑了，露出一口缺了门牙的牙床，“我都七十三了，还能活几天？这东西带进棺材里，可惜了。”

她顿了顿，又说：“再说……你大晚上的跑这一趟，脸上手上都是冻疮，连口热水都没喝上。这点东西，算个谢礼。”

云舒捏着那本香谱，喉咙有点发紧。

她在南阙冷宫里长大，见过太多人情冷暖。娘死后，再没人给过她这样的善意——哪怕只是半块发霉的饼子，一本破旧的香谱。

“谢谢嬷嬷。”她哑声说。

“别谢我，”老嬷嬷摆摆手，“要谢就谢菩萨。我年轻时造过孽，现在做点好事，算是赎罪。”

造孽？云舒想问，但没开口。

老嬷嬷却自己说下去了：“我在尚药局待了三十年，什么脏事没见过？主子们要这个死，要那个病，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就得动手。造孽啊……”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盯着炭火出神。

云舒心里一动：“嬷嬷，您听说过……暮颜花吗？”

老嬷嬷猛地抬起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前些日子洗衣裳，沾上了这种花瓣的汁子，”云舒说得半真半假，“觉得稀罕，北凛好像没这种花。”

老嬷嬷盯着她看了很久，才慢慢说：“暮颜……南阙王室的花。咱们北凛宫里，本来没有。但四十多年前，南阙送过一批花匠来，在御花园里种过。”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后来那些花匠都死了，花也全拔了。听说……是沾着什么晦气。”

“什么晦气？”

老嬷嬷摇摇头，不肯说了：“都是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你记住，在宫里，别打听这些有的没的。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屋里突然静下来。

只有炭火噼啪的响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云舒捏紧了手里的香谱。她有很多问题想问——关于南阙旧衣，关于那些死在北凛的南阙花匠，关于四十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她知道，老嬷嬷不会说了。

至少现在不会。

“天不早了，”老嬷嬷说，“你回去吧，雪大了就不好走了。”

云舒站起身，把篮子里的红糖和饼子拿出来，放在桌上：“这些您留着。”

“我用不着……”

“用得着。”云舒打断她，声音很轻，“您得活着，活得好好的。等我下次来，还想听您讲故事呢。”

老嬷嬷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她没再推辞，只是点了点头。

云舒推门出去时，老嬷嬷在身后说：“那本香谱……最后一页，别让人看见。”

门关上了。

风雪扑面而来，云舒打了个寒颤。她把香谱揣进怀里，贴着心口放着。纸页冰凉，但她觉得那里头有什么东西，烫得她心口发慌。

最后一页……有什么？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往回走。风雪灌进领口，冻得她牙齿打颤，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回去。

快看看那本香谱。

快弄清楚，老嬷嬷到底给了她什么。

走到第二道宫门时，守门的太监已经换班了。新来的太监打量了她一眼：“西苑回来的？”

云舒点头。

“那儿还有人住啊？”太监啧啧两声，“我听说那儿闹鬼，前朝死过不少人呢。”

云舒没接话，低着头快步走过。

风雪更大了。

她回到浣衣局时，院子里的灯已经熄了大半。只有她和春杏那屋还亮着一点油灯光——春杏在等她。

推门进屋，春杏正坐在床边打瞌睡，听见动静抬起头：“回来了？怎么这么久？”

“雪大，路不好走。”云舒脱下湿透的外衣，挂在火盆边烤着。

春杏凑过来，压低声音：“陈嬷嬷傍晚又发火了，说尚服局送来一批急活，明儿咱们都得早起。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云舒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却盯着自己铺位——那本香谱就藏在枕头底下。

等春杏睡下了，等屋里的呼吸声均匀了，她才从枕头底下摸出香谱，凑到油灯下。

一页一页翻过去。

都是些寻常的香方，安神的，驱虫的，熏衣的，还有几味养颜的膏脂方子。字迹工整，看得出抄写的人很用心。

翻到最后一页时，她的手停住了。

这一页……不对劲。

纸比其他页稍厚，颜色也更深。她摸了摸边缘，有极细微的夹层感。

云舒的心跳加快了。

她拿起桌上缝衣服的针，小心地挑开纸张边缘。纸页果然有两层，中间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

她把绢纸抽出来，在油灯下展开。

上面没有香方。

只有一幅图。

一幅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的图——是北凛皇宫的平面图，但和现在的不太一样。图上用朱砂标出了几个点，每个点旁边都写着小字：

“癸亥年，南阙匠人埋骨处。”

“甲子年，雀羽卫秘道入口。”

“丙寅年，七号暗卫最后一次现身。”

云舒的手开始发抖。

油灯的火苗晃了一下，差点熄了。

她盯着那行“七号暗卫”，盯着“最后一次现身”，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本香谱……根本不是普通的香谱。

是有人用香谱做掩护，记录下了北凛皇宫里，那些不能见光的秘密。

而老嬷嬷说，这是她年轻时抄的。

那老嬷嬷……到底是谁？

窗外，风雪呼啸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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